句號後面 / 陳大為

Posted By on 8 月 8, 2019 | 0 comments


句號後面 / 陳大為

外婆一再提醒我:句號就是結束,句號後面沒有東西。

老師沒有清楚告訴我們如何造句,只說要努力想一件事情,把題目包含在裡面,寫完就加上一個句號。我的構想往往長篇大幅,情節一個接一個,寫得不亦樂乎,一個句號根本不夠用。況且剛升小學一年級的我實在搞不清楚逗號和句號的差別,反正高興句號就句號,老師很是頭疼。陪我寫作業的外婆也察覺到問題,便提出這個「後面沒有東西」的大原則。為什麼用它來結尾呢?圓圓的句號真能圈住所有東西嗎?邊說我邊把句號畫大一點。但外婆說門鎖不必很大,照樣把門給鎖住。原來句號就是門鎖,把屬於句子裡面的東西,統統鎖在裡面。

除了造句可以帶來編故事的快感之外,其他作業則令人心煩,我尤其排斥書法。連寫個字都那麼講究,什麼顏真卿柳公權,簡直無聊透頂,我幹嘛要學他們寫的字!這就苦了身負陪讀之大任的外婆。外婆出身大家族,讀過中學,可她滿腦子的漢字主要用來看報紙,尤其每天連載的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俠小說,一招一式細讀慢嚼,看到差點忘記煮飯。外婆好像也不怎麼喜歡書法,為了鼓勵我,她居然端出小金魚當獎品──不管美醜,只要寫完一頁就贈魚一尾。這個餿獎勵算是解決了我對書法的抗拒,想到一本小楷兌換一缸金魚,滿紙的笨楷書登時變成願者上鉤的肥蚯蚓。

每個禮拜天清晨,外公開車送外婆和我到菜市場去大採購,買小金魚和玩具手槍,然後祖孫兩人坐三輪車回家。一袋小金魚懸掛在車篷旁邊,晃啊晃,魚鱗調製出橘色的陽光。小金魚純粹是用來擺平我這隻小魔鬼的,外婆比較關心籃子裡的菜,那是她和媽媽在未來七天的烹飪大計,相較之下真正豐收的是外婆,不是我。坐三輪車的感覺很棒,手動的遮陽篷、會喘氣的速度、慢條斯理的景物;偶有動靈的流浪狗跟上來,立刻被車夫粗魯的福建話給轟走。外婆跟車夫們很熟,車資總是多給兩成,所以每次我們從市場出來,迎面的全是熱烘烘的招呼和笑容。

外婆說我寫作業的速度跟三輪車差不多,慢吞吞的,整整七個星期的年假居然玩掉六個星期,到最後幾天才動手寫假期作業,結果是一邊羨慕公園裡的玩伴,一邊哭,哭那疊永遠寫不完的簿子。花了半個下午才寫了兩頁小楷,還有二十八頁的空白;排在小楷後面的是數學、英文和馬來文生字。我能不哭嗎?於是外婆哄我到看不到公園景色的二樓後房,面對沒有表情的木板工廠,專心寫字。眼看真的來不及了,她便跟我一起趴在木質樓板上,我用鉛筆寫生字,她用自來墨水的毛筆寫小楷。一老一少趴了幾天,合力把作業解決了,一個苦難的學年在此劃上破涕為笑的句號。

我那上百尾金魚經不起頻頻搬家的辛勞,也劃上了句號。我常常用手把不同顏色的金魚搬來搬去,換換環境,順便旅行;沒想到牠們這麼不耐活,虧我每天餵上好幾頓呢!外婆不得不嚴詞恐嚇:玩死這麼多金魚將來可能要下地獄。但她表情太過慈祥,我非但不怕,還說要報告閻王是外婆教我如何用手抓魚,而且魚全是她買的。你真是個壞孩子啊,外婆猛搖頭,她真的不知道該說我是寵而不壞的上帝,或者惡魔。不過小金魚可沒白死,二十年後我把牠們統統寫進一首叫〈繼續打聽〉的詩。魚死留名,值!

外婆是我童年最要好的玩伴,有求必應,跟阿拉丁的神燈沒什麼兩樣。我迷上西部牛仔電影,她便給我買了幾套玩具手槍,足以籌組一支勁旅;我羨慕同學豐盛的便當,她就一大清早起來為我準備椰漿飯,配上咖哩小江魚即成了頂級的午餐;每天傍晚我們一起在庭院蕩鞦韆,聽完「麗的呼聲」廣播的鬼故事,踏著月光到巷口的茶室去喝可樂。更重要的是外婆幫我寫假期作業,還擔任闖禍時的擋箭牌。有一次我跟媽媽送外婆到佛寺去念經時,發現彌勒佛長得有點像外婆,圓圓的,很有福氣的樣子。彌勒佛呵護著芸芸眾生,外婆呵護我一個外孫。如果有一題叫「彌勒」的造句,依照我的惡習,我會先寫上一長串的例子和感受,最後才在句號之前總結:「外婆是我一個人的彌勒」。

不過外婆在家裡供奉的是觀音菩薩,每天早上她坐在小客廳裡閉目念經,我問她今天菩薩有來嗎?剛才跟菩薩說了些什麼呢?真的有齊天大聖和南天門?二郎神最近在做什麼?外婆笑笑,說等她以後升天了再回來告訴我。

野孩子般的童年在搬離外婆家之後,劃下不捨的句號,一段自由快活的歲月,遂封鎖在以「童年」為題的綿長造句裡面。新的社區離外婆家不遠,每隔一兩天我們都會回去看她,話家常,吃消夜。只要門外響起叉燒飽的叫賣聲,外婆便興高采烈地把攤子喊住,老闆賣的超級大肉包可不是蓋的,近十種餡料調理出極佳的口感和風味,一個就滿足了。我們一大家子十幾口都是饕餮,總是找到吃大餐的理由,從接風歡送中彩票到生日,都能大魚大肉一番。外婆的生日比我晚兩天,我們每年一起慶生一起許願;我猜外婆許的願一定是「永遠不會老」,不然就是偷偷吃了仙丹。

人老到某個程度果真會暫停衰老。在長達十年的歲月中,時間似乎在她身上停了下來,好讓她以同樣的福態和慈祥見證十個孫子的成長。我終於到了離鄉背井的年齡,沒想到當年一走,就是無限漫長的別離。這是一個很結實的句號,把珍貴的時光全鎖在怡保老家,台北的生活已經是另一個題目。雖然我每一兩年會回去一次,十年下來,在家的時間總計不到半載。外婆當然還是老樣子,只不過她得去勞神最小卻最過動的孫女。她跟外婆沒有共享過三輪車的歲月,沒有小金魚,沒有鬼故事和詩;但她很黏人,又很誘疼,有好東西都會分給外婆吃。我不知道她是寵而不壞的天使或者女巫,有了她親暱的糾纏,外婆的晚年過得像彌勒佛一樣。我知道,外婆已經不是我一人獨享的彌勒。

時間在外婆身上再度啟動,像一個句號從覆雪的山腰急滾而下,越滾越大,一轉眼便聽說外婆摔了一跤,腳力變差了,成天坐在椅子上。過一些日子媽媽打電話來說外婆身體機能急速衰老,失了胃口,沒了聲音,叫我什麼時候趕回去看看她老人家。才訂好機票,媽媽又說外婆不行了,只撐著一口氣,她在等我回去。我彷彿從電話裡聽到外婆遙遠且易碎的話聲。

是的,外婆在等我。像一個接近完成的句子等待必然的句號。

兩天後我從台北回到怡保老家,才跨入房門就怔住了──那真是我的外婆嗎?床上半躺半坐的嶙峋瘦骨,連喚我的力氣都沒有了。怎麼會這樣!外婆明明跟彌勒一樣福態慈祥,才半年,那些氣血肌理都到哪去了!?「阿嬤」兩字卡在喉嚨,費了好幾秒鐘才爬了出來,爬過虛弱的呼吸和被子,爬過死神佈下的不敗陣法,我難過的顫音牽動了外婆的手指,二姨從抽屜取出新年紅包塞到外婆手裡。我結婚時外婆用喜悅的手,給我好大的一封紅包,我是她第一個娶媳婦的孫子。我們家裡有個奇特的習俗:不論結婚與否,每逢新年外公外婆都會派紅包。這,是最後一封。

失去行動能力的外婆變得異常沉重,要兩人合力才抬得動。媽媽、二姨、三舅母和印傭四人輪流照顧,居住在外埠的兩位舅母和兩位姨婆也不時來幫忙。家裡很熱鬧,二姨企圖用熱絡的氣氛來激勵大夥兒和外婆,她相信奇蹟,她故意忘記再長的句子總有終了的時候,她故意忘記……。我在紛亂的話聲中緊握外婆的手,這雙曾經教我抓小金魚、代我寫過毛筆字的手,它終於要放下菜籃子了,時間的三輪車早把小金魚和造句的歲月,載到極遠極遠的日子之前。我有太多太多的話,卻淤塞在喉嚨,外婆軟軟地握了握我的手。

接下來幾天,探病的親友多得眼花撩亂。遠方的親戚結伴而來,幾部車子載來一大屋子的親情,我認出家境較清寒的幾位,外婆身體還不錯的時候,每年都到鄉下去探望他們,窮鄉僻壤,簡陋的房子卻有無比堅實的熱情。我永遠記得他們歡欣的語氣、尊敬的眼神,輩分最高的外婆儼然是德高望重的族長,來關心她的族人,而我是最雀躍的小跟班。還有幾位童年老家的鄰居,外婆搬家之後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來往,他們間接聽說外婆垂危,統統趕來了,帶著回憶與關心,在斗室裡聊起當年的趣事和近況。外婆無法言語,只能以模糊的喉音和手勢對答,媽媽和二姨在旁「翻譯」,她眼神既高興又哀傷。她知道,這是最後一面了。能來的都來了,同樣年老行動不便的故友也來電問候,每位親友皆留下一顆晶瑩剔透的句號,像晨露,又像念珠,逐一串起便成了她這輩子的最珍貴的積蓄。

回家的第四天晚上,我和媽媽去守護外婆,她不時因口渴而醒來,喝過水,若有所思地望著天花板;我們沒有打擾她,說不定外婆正在梳理一輩子的記憶:遺留在福建的童年、與外公邂逅的美麗情節、五個孩子的成長故事、十個寵而不壞的孫子……。這時候我才發現我對外婆的了解是片面的,只知道跟我交集的片段,其他部分統統空白。「一生」這個詞,遠遠超出我的感受和體驗,但外婆的一生即將在這斗室裡終結,讓一個句號把三萬個日子封藏在裡面。其實外婆日等夜等的,就是這個句號。

媽媽念經安撫她入睡,不斷告訴她:如果在睡夢中看到觀音菩薩,就跟祂去吧,不要有任何牽掛。外婆點點頭,眼角掛了一顆祥和的淚,靜靜入睡。菩薩啊菩薩,什麼時候才願意把外婆接走?我數著念珠,嘴裡用低迴的佛號,心底用宏亮的聲音反覆祈禱。

我相信,菩薩在選擇最適當的時機。

火化之後,外婆住進一個渾圓的醰子,跟外公緊緊靠在一起,妹妹則蹲在他們左邊十步之遙,或許每個傍晚他們會牽著妹妹的手,到這座南傳佛寺的周遭走走,就像牽著我的童年。妹妹的早夭讓我獨占了外公和外婆,如今輪到她了,外婆會不會買更多的小金魚給她?外公會不會每天帶她去看電影去逛街,去吃燒賣和炒麵?我的童年在很遙遠的時間之前就劃上句號,她的童年卻剛剛開始……

我常跟怡雯在睡前談起像節慶一樣的童年:跟彌勒一樣的外婆和像將軍的外公、三輪車上的小金魚和風景、院子裡的鞦韆和鬼故事、新年的煙火和舞獅……,這一切皆封存在一個甜美的句號之前。很近,又很遠。不過外婆說錯了一點,句號後面的東西其實比前面還多,多了隨著年齡倍增的懷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