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花三帖:山芙蓉 / 凌拂
三月裡狂風起,我在山芙蓉樹下站住了。風颼颼的劈過臉面,頭髮向後飛直,我看見山芙蓉的種子在風裡倏忽疾馳,像山野裡流竄的箭矢。山隩臨崖,星芒流竄,山芙蓉的種子隨風而去一簇一大把,族眾數千井然有序,漫天呼嘯,亂風裡簌簌有聲。世界都在,只不知它波瀾迴環,半山裡呼索的生命將在何處起頭。
三月春風,摑人頰面。如果不是住在山裡,不會知道春風也會這樣疾狂。我伸手自空中捉得二粒種實,球形蒴果握在手裡綠豆一般大小,外被毛茸,一根根向外支著,彷彿站樁。放射的星芒十分有趣,如果放大了,就是民間起乩時甩在背上的刺錘。人間造型總不出自然,乩童用的刺錘,外被星芒,中心鏤空雕造;山芙蓉的種子則素裡實心,芒刺下裹著的是一個新綠的生命,寂寂的落在山裡,逐水逐風。抽長時碧樹生煙,花開時清彩白面,蠻風野素,微帶一點霞紅。芙蓉如面柳如眉,山芙蓉的粗服不掩挺秀,只在於它的情表簡略曠放,線條明爽逕直,霞紅裡有著素野的輕彩。
彩深時節,我裹著長衫在樹下看花。山芙蓉一朵一朵白如明月,清秋闊朗,連同自己看花的臉龐也覺如秋月,白白的彷彿含有清華。明月清空俊秀,山風裡素面觀花,共秋水長天,人與花一般素裡相近,淡彩輕妝,比起這山裡清秋還素幾分身段。
在山裡,每天走許多路去取一些山水,採一些野花,我是自得其樂的開心。十一月山芙蓉開了滿樹,這樣的花小碗口大,喇叭朝天,白日裡盛滿了陽光。入夜,該有人擺一組茶座,我來調粉煎花,奶油粉漿裹著山芙蓉炸成酥皮,一朵一朵不必盡善,也未必盡美,然而我的山上泉水煎茶,芙蓉入口,吃完一朵芙蓉如面,站起來踢踢碎石,走兩步回頭,還想再淺啖一朵。滑軟的山芙蓉,這個嘴,這個舌,暖暖的大地壤土,總覺是情意的淹然。
而我喜歡山芙蓉,倒還不在於它的野素光清;山芙蓉的美在於它的節度知有終始。年可十五,花謝是一種捐棄消亡,而山芙蓉無關消亡,它會在時間裡,容色嬌媚的從容把自己還原成含苞狀而後凋落。常常我踞在山芙蓉樹下,悄然靜對落花,看不出它已一一褫號盡生命,花瓣上的肌理紋路絲絲悠曼,飽和分明,一朵一朵莊華端謹的還原成合苞狀捲在地上。生死成滅,起未起,終未終,成也安寂毀也安寂,無有端了。命運注定要幽禁的幽禁,要噬嚙的噬嚙,一切在渾沌無有之中靠岸。
十一月的山,是山芙蓉的清旅佳節,地上一朵一朵捲成含苞狀凋落的花,周正得一絲不苟。飛著從半空中宜跌下來,貞儀未棄,有成與毀,是山芙蓉之凋落;無成與毀,是山芙蓉之不凋落。白日下,青天底,粉白芙蓉說的是未說的什麼。
慎其獨也,我把山芙蓉一一拾起,還原的肌埋紋浪,芒絲時而起伏,時而疏闊,我聽從山芙蓉的啟示,成毀渾沌,甘之如飴則貞祥隨之,舉世間湧來湧去的算些什麼!駘蕩長風,強而有力,一一褫盡山芙蓉的種子,星芒流竄,我屏息自空中捉得二粒種實,誘引我的是內裡宛若無有的生命。
【載自凌拂《食野之苹》,時報,一九九五。 / 又收錄於《台灣花卉文選》,二魚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