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大師出家後 何以獨鍾書藝 / 杜忠誥

Posted By on 3 月 18, 2019 | 0 comments


弘一大師出家後 何以獨鍾書藝 /  杜忠誥

 

弘一大師,─位慧藝雙修、命途超凡的奇才。本月中在台北市國父記念館翠亨藝廊舉行的「弘一大師遺墨真跡文物展」,展至今日(八月二十五日)止,請讀者把握難得機會,前往觀賞!(編者)

 

不為自己來安樂

但原終生得離苦

大方廣佛華嚴經

 

伯丞居士

 

◆◆◆斷然捨棄各種藝術獨留書藝不廢,弘一大師原名李叔同,別署甚多,他是中國近代史上難得一見的奇人。他出生在一個官宦世家,五歲失怙,依母及兄長大。國學根柢深厚,擅古詩詞及傳統金石、書、畫。十九歲以同情康、粱之變法主張,曾刻「南海康君是吾師」自用印一方以見志。翌年,戊戌政變失敗,乃攜眷奉母,避地滬上。二十一歲出版《李廬印譜》,並自為序。其後,目睹國事日非,滿腔熱血,無處抒發,也曾寄情聲色,以詩酒自娛。二十六歲丁母憂,喪事料理妥當後,即東渡日本留學。並與學友創立春柳社演藝部,參與《茶花女》、《黑奴籲天錄》等西洋歌劇之公演。三十二歲歸國後,曾在城東女學及浙江兩級師範學校任教,主授國文、音樂及圖畫。也曾主編《太平洋畫報》等刊物。直到三十九歲出家以前,對於俗家的各種藝術門類,不僅多所涉獵,並且表現都極為出色,其藝術才華之穎異傑出,在當時也是少有的。剃度後則諸藝盡疏,唯書法一藝不廢。

 

弘一大師一旦了達無常,離俗出家,其生命重心已然由藝術境界升進到宗教境界,由生命情彩的「藝」之展露,轉變而為對於心靈慧命的「道」之追求。這種由絢爛而頓歸平淡,「智及」兼能「仁守」的徹底了悟,徹底放下,若非具有超絕的慧力是做不來的。他在此一反省觀照之下,對於他曾經付出真生命真感情,嘔心瀝血從事過的各種藝術項目,一概斷然捨棄,固不免令人驚愕,但那也還是勢所必然,理有可解的。因為藝術對於人生的終極價值,原在於藉由藝術的實踐(含欣賞與創作),來幫助人們去認識到生命的真實與意義,從而對於生活周遭的一切事物,也都能夠用一種「溫柔敦厚」,咀嚼玩味的心情,去「如實觀照領略」,如此方為「真解脫、真享樂」。這樣說來,弘一大師雖然放棄了各種藝術的創作活動,並沒有放棄藝術的精神。只不過是將原本對藝術美的狹義追求,擴充、提升為廣義之藝術生活之貫徹而已。如純以世俗的眼光看來,似乎是消極地放下去了;若從另一個角度上思考,毋寧說他是更加積極地提起來了。唯在此中,卻單單留下書藝一項不廢,這卻不免令人費解。到底書法藝術具有怎樣獨特的審美魅力,能讓弘一大師如此鍾情?這應是大家所共同關注的問題。

 

出家後「非佛語不書」眾所周知的,書法藝術是在中華文化的土壤上生發、茁壯起來的一朵奇葩,它以一種最單純的表現形式——黑與白之分割,蘊含著生命中最真實、最豐富,也最複雜的內在心靈結構之美。當代美學家李澤厚曾說:「書法由接近於繪畫雕刻,變而為可等於音樂和舞蹈。……運筆的輕重、疾澀、虛實、強弱、轉折頓挫、節奏韻律,淨化了的線條如同音樂旋律一般,它們竟成了中國各類造型藝術和表現藝術的靈魂。」美學家宗白華也說:「中國書法是節奏化了的自然,表達著深一層的對生命形象的構思,成為反映生命的藝術。」學貫中西的大文豪林語堂說:「書法提供給了中國人民以基本的美學……如果不懂得中國書法及其藝術靈感,就無法談論中國的藝術。」又說:「在書法上,也許祇有在書法上,我們才能夠看到中國人藝術心靈的極致。」由這幾位前輩學者對於書藝的精闢談論,已足可讓人感受到書法藝術在傳統中華文化中的角色與地位為如何了。

 

當然,弘一大師出家以後,一切以道業為重,他不只想要求得一己心靈生命的徹底解脫,同時也深具宏願,發菩提心,要普濟群生。在諸藝盡棄的情況下,書法因其以文字為表現媒材的持殊性能,很自然地成為他與信眾結緣,進而接引渡化的極好資糧。他曾在其《李息翁臨古法書》自序中說:「夫耽樂書術,增長放逸,佛所深誡。然研習之者,能盡其美,以是書寫佛典,流傳於世,令眾生歡喜受持.自利利他,同趣佛道,非無益矣。」這一段話,便是很好的註腳。我們且看弘一大師出家後所寫的作品,幾乎是「非佛語不書」。即使有些作品書寫的題材並非佛教經文或偈頌之類,但其文字內容都是古聖先賢的嘉言懿行,都能有益於世道與人心。使人在觀賞其藝術表現之美的同時,多少也能受到作品題材的文字內容之啟發。如他在寫贈朱自清的一副華嚴經偈集聯,上款竟然率直題道:「佩弦居士受持讀誦」,其用意已至為顯豁。不過,他這種藉著書藝獨有的文字功能,來提撕人心,陶養性靈的志行傾向,早在出家前便已見端倪,只是不若出家後之精誠與純粹而已。向自己的習氣挑戰

 

練書法是絕妙法門書法這門藝術,其所展現的形態雖是屬於視覺的,但其內在的時間性格極強,書寫時前後筆畫之間,具有一個特定的時問序列,瞬間一次完成的要求度很高,基本上不容許重複描摹或塗改。但作為一個書家,要能具備此種謀定而動、沈穩篤定的筆墨駕馭能力,非經長期的實踐與錘鍊不為功。再說,書法所使用的這管柔軟的毛筆.要能隨心所欲地操控它,說難不難,說易也並不那麼容易。書寫時用筆的快慢、頓挫、提按、轉折,結體的疏密、開合、揖讓、向背,稍有閃失,便不能恰到好處,「止於至善」。成功的甜頭難嚐,而失敗的挫折感卻隨時可遇。你若起瞋動氣,不但無補於事,反而會使情況更糟。除非你因此老羞成怒而棄絕它、逃避它,否則,除了面對現實,依照一定的客觀規律,再試再練,再思考,再調整,再改進以外,實在沒有別的更好辦法。總之,寫毛筆字就是讓你沒脾氣。就在這裡「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在這裡修行,這就跟宗教家守戒修定的苦行沒有什麼兩樣。因此,練習書法實在是面對自我,向自己的習氣挑戰的絕妙法門。

 

若就書法的創作活動上看,點畫線條是其藝術表現的唯一語言符號,而點畫線條的力感、運動、節奏、旋律等,則全在筆毫與紙張之摩擦抵拒中,隨著時間之推移而展現。由於毛筆的既柔軟又富彈性的特質,書寫時隨著心念意識活動的起伏,筆下會立即產生相應的筆鋒運行軌跡,進行首尾俱全,巨鈿靡遺的忠實記錄。西漢揚雄曾稱書法為「心畫」,這確是一種極殊勝的發現。借用現代醫學的名詞說,書法作品便是別有意味的「心電圖」了。同時,這種由筆端與紙張的抵拒態勢所傳導出來的輕微曼妙之力,其強弱大小的變化,也能透過書者手指的末梢神經去「感覺」,而為心靈主體所清楚把握。能如此寫字,筆者名之為「寫有感覺的字」。事實上,「寫有感覺的字」跟「做有感覺的人」同樣重要。也唯有如此,方有體用一如,打成一片之可能。此種「感覺」雖無形象可以捕捉,卻是真實的存在。它是一種「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可以感受而難以言傳的存在,完全要靠書寫者個人去體取把握才行。毛筆書寫的此一特性,實與老子《道德經》上的「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惟恍惟惚」、「不可致詰」等有關形而上「道」體之描述相似。也因此在禪道盛行的唐代,書論家們多稱書法為「書道」,這絕非偶然。剎那之間便見果報

 

有助人心靈慧的覺照此外,在濡墨揮毫之際,心體的起用與顯相,因果之間,既是如此的如影隨形,剎那立見。倘能隨時對照著筆端所幻化出來的點畫形體之搭配組合、揖讓向背等,進行必要的修正與調整,在書法藝術的表現力上自會日起有功,獲得進益。同時,對於外在事物,也能不斷提高其透過現象去把握本質的觀照洞察能力,而內在的心靈氣質,在此自能得到進一步的澡雪與昇華。人生無論為學或為道,其是否能夠德日進而業日廣,關鍵在於生命的照察與反省能力的有無及其強弱。像這種剎那之間便見果報的毛筆書寫活動,不僅很容易讓人感悟到主體生命存在的時間本質–剎那即是永恆,也為人類生命的反思、轉化與圓成,提供了一個絕佳的進展模式。這對於人心靈慧的覺照與涵養,實在大有裨益。所以書法在形式上看雖是藝術的,在其實踐活動中,卻也蘊含著濃厚的宗教意味。

 

以上所述這些書藝本身所含具的性格、功能及其審美特質,與弘一大師對於所追求的人生理想境界之開拓,非但絲毫不相違礙,甚至還是兩相輔成,相得益彰的。這或許就是弘一大師之所以鍾愛書藝的可能原因吧!

 

【1995-08-25/聯合報/3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