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 納入胸懷

荷葉的格言⊙ 馮傑

荷葉的格言⊙ 馮傑

 

水從來就不會留在荷葉表面。荷葉涼性,去火,解毒,泡水當茶喝還治血壓高、血脂稠、便秘。

年輕的時候,我為了給女友送一食療單方,曾提著黃河邊採來的一束鮮荷葉,從鄉村搭車,飄然而至鬧市,再穿越一座灰塵大於荷葉的城市,朝貢表忠心。像琉球國一位使者,來自東方。那時,心裏一路荷香。

我那時帶的可都是一丈見方的荷葉啊。

荷的家族明目繁多,最下面根叫藕,果實叫蓮蓬,花朵叫蓮花,和諧相處得像一種國家聯邦形式的組合。

我二大爺當年在村子裡滿口掉牙,就剩下一顆牙齒,還塞牙,我二大娘一看,原來是吃藕時候,竟套藕眼裡了。

世上以齊白石、八大、張大千的荷葉為最貴,我在京城一家拍賣行看到齊璜一張荷葉拍了五百萬,購買一火車皮洗淨的蓮菜。再坐擁豪宅的牛逼的人家,即使五個指頭戴六個戒指的暴發戶,也沒有人敢用這幾位畫家的荷葉泡水利尿來喝。

墨分五色,最好由荷葉來說。我還嘗試過一個荷葉作畫的方法,那雕蟲技法如下:

畫前,先在宣紙上灑幾筆洗髮液或白礬水,再潑墨畫荷葉,宣紙上就會顯出來一種煙雨淋漓效果。雨打荷葉江山固,最後再落款。有時我為了別出心裁,賣小聰明,還要在一張新鮮荷葉上塗墨汁,放在宣紙上拓印,叫拓荷(我起的名字)。這樣出來的荷葉效果更加逼真,我能看到荷葉的紋理、結構。世間閒人才去把玩閒法。

荷葉還有一種功能,就是能製造格言。我姥姥說過一句家常話:

「有多大的荷葉就去裹多大的粽。」

想想,意思真好,這才是格言實用的好樣子。其他格言只能寫入黨申請書或歃血為盟時配合表態使用。

自我少年時代開始,我就記著姥姥這句話,它沒有毛主席說的《最高指示》響亮卻能讓我受益終生。我開始延伸:這是一種對待世界的心態、心境。它教人從容,不慌忙,不逼仄。有了迴旋的空間,就不會有人生的捉襟見肘之窘。世界那麼大,一個人肯定追求不完,邁步啟程之前,你必須有一張能裹得住事物的「荷葉」,執手,心執。

輝煌龐大的東西我常常讓給那些「大的荷葉」們。我不去裹。我只喜歡小的,弱的,碎的,別人踢到邊緣的,低聲部的。我只幹別人不做的事。

一家著名雜誌搞作家資料調查,發我一張表格,上面有問答,像一張偽裝的試卷,其中有一項讓填「你一生最喜歡的一句格言」。我看到別人填的是李白、奧斯特洛夫斯基、邱吉爾、唐太宗、蔣介石、毛澤東、馬克思的話。

那些格言鏗鏘悅耳,都是驚天動地。

我填上去姥姥這一句話:

「有多大的荷葉就去裹多大的粽。」

對我而言,這是一句夠我裹住人生實用的格言。(選錄自聯合文學《豬身上的一條公路》)

 

清荷的滋味 ⊙ 吳玉如

這是一篇可愛又有情味的短文。在台灣,荷葉並不是隨處可見,在大陸,荷葉是生活中的風景,夏末時節,街道上處處可見賣蓮蓬的小販,一朵朵鮮綠的蓮蓬映著小販風霜的臉,讓人既愛又憐。

作者身處北方,荷葉於他自是熟悉的尋常植物,然而,如此熟悉之物,在他眼底心中卻迴繞著一種質樸真摯的情味,也讓人尋思:是否我們在匆匆的生活步調中錯過了甚麼?陳芳明老師在《豬身上的一條公路》書序裡說:「他對待每一個文字,彷彿就在於尊重每一顆飯粒,從來沒有虛擲。他的文學從未出現輕佻、侮慢、放縱,每當落筆時,他總是抱持敬謹之心」,對於生活,作者想必也是如此。

文章從荷葉的功效寫起,然後帶入家鄉的人物,從女友、二大爺到姥姥,文章的層次極為分明,就像一幅墨荷,由淺到深,情味愈濃。期間插入畫荷一段,表面上與前後人物無關,其實表現了生活對於「閒情」的追求,於是作者說:「世間閒人才去把玩閒法」,然而,少了這份「閒情」,何能為女友「提著黃河邊採來的一束鮮荷葉,從鄉村搭車,飄然而至鬧市」,又豈能細細咀嚼姥姥的話:「有多大的荷葉就去裹多大的粽。」,而這話也使人想起台灣鄉下的俗話:「有怎樣的屁股大怎樣的便」,只是一雅一俗,前者叫人從容,後者常用於提醒人量力而為。

一篇作品的佳妙常在於文章中有一個「真我」,表現出我的真情、真性,這篇文章在後半段從姥姥的一句話迤邐出作者的詮釋,相當值得令人玩味,多數的時候,我們努力追求甚麼,卻終不免於汲汲營營,勞累不堪,但作者說:「我只喜歡小的,弱的,碎的,別人踢到邊緣的,低聲部的。」,如此的想法有似已故的詩人周夢蝶先生,後者在六七歲時,以手畫一小圈,說:「我只要這麼大的一塊地,種七顆蒜,過一生。」而他一生雖甘於寂寞,甘於簡樸,卻也為詩壇留下了不朽的「孤獨國」,想必馮傑也是一個甘於質樸的人吧。

所謂「繁華落盡見真淳」,這篇作品不見綺麗的華藻,卻像一朵清蓮,令人象深刻。

荷葉的格言⊙ 馮傑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