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那些被棄的 / 李欣倫

Posted By on 2 月 13, 2019 | 0 comments


致那些被棄的 / 李欣倫

週末帶孩子去淨灘。清晨下了大雨。先是醞釀著情緒的雷聲悶悶作響,然後是閃電,風隨之而起。閃電擦亮了天空,灰銀色的光從被吹開的、湧動的窗簾射入,照亮了孩子的睡臉,孩子眨動睫毛,翻了個身。我起身關窗,雨像預言般地下了。

雨在我們準備出發前停了。雨珠懸在衣架上、植有薄荷的陶盆上,孩子踩進被雨打溼的涼鞋裡,胡亂抓提著玩沙工具,那些彩色的鏟子、城堡形狀的容器和水桶,還有空了的果凍塑膠杯。我說,我們要去海邊,但今天只帶水桶,其餘的用不著。

牽著孩子步行在沙灘上,沙灘上閃爍著各色大大小小的碎片,蒼白無表情的碎片。定睛細看,持長夾翻動,才發現雜在黑色沙礫中的是塑膠碎片、鞋墊、保麗龍、鞋帶、彩色塑膠吸管、打火機,那些藍色、紅色、橘色、黃色、綠色等什物,經過時間淘洗、海浪沖刷、烈陽燒熾,曲成了詭異的形狀和莫名所以的顏色,被棄的孤寂碎片,雜亂無助地陷落於這裡那裡,葬於沙丘。那曾在商店閃動著光輝,經過誰寶愛潤澤、曾戳記著他人掌紋和溫度的東西,不知從何時就被棄置於此,欲望和記憶之最最邊境。即使當時漸漸有陽光,但這充滿塑膠碎片的荒塚令我感到恐怖。

約莫是想到過去自己丟棄的物質碎片猶在其中吧。那些我以為扔進垃圾桶就眼不見為淨的東西,以靜默的姿態反撲而來。

 

攝影師Chris Jordan拍下許多張中途島上信天翁的照片。在天空翱翔的信天翁,彼此偎靠的信天翁,美麗的信天翁母親餵食著灰絨絨的信天翁寶寶。同時,也拍下了許多一很傷、令人沮喪的照片:瀕死掙扎的信天翁,一片傷損而失去生機的信天翁群,生的盲昧、慌張與死的猝然、絕對的信天翁。殘落的毛爪骨骸中,清晰而突兀地看見諸多裂成碎片的塑膠製品。漂洋過海的塑膠四處可見,無數的信天翁吞下了塑膠致死,即便已死,胃囊連同血肉化為塵土,那些奇異而斑斕的塑膠不會消失,也許進人另一個身體中,殘酷地折磨下一個無辜的生命後,長久在那裡,不會消失,像一個你至今逃遁不了、甩避不去的,有汙點的記憶。

 

想起就讀國小階段,每過一段時日,家中便會出現定期的掃蕩。

起因約莫都是慣常的輾轉難眠,有時盯著灰暗的虛空發呆,有時走到母親房間,站在她身旁輕喚著:媽媽我睡不著,但母親一向熟睡,父親反倒立刻被吵醒。父親總將我不安睡的原因歸咎於作業沒寫完,確實寒暑假的作業總有沒完成的地方,被父親一眼識破。因此他總氣沖沖起身,檢查我的作業,若沒寫完,父親就拿我的玩具箱開刀:「就是太愛玩所以作業沒寫完。」即使作業已完成,父親也會丟我的玩具,只是扔起來沒那麼理所當然的起勁。他總抓來一個超大型垃圾袋,然後把目光所及的、無論是新或舊的我的寶貝掃進袋中,像是芭比娃娃和她閃亮的衣裙、從速食店攜回後洗淨的塑膠餐盤和刀叉、無傷大雅的玻璃瓶和裏頭的紙鶴、彩色珠子、偷偷存錢買來的漫畫書;以及我模仿漫畫所畫的四格漫畫、同學送來的卡片、彩帶和貼紙,還有諸多小女生寶愛的珍藏,全然無辜地被盛怒的父親扔掉,連父親送我的粉紅色手鍊也一併遭殃(現在想來,當時完全沒有非類概念,所有什物雜處)。我一邊流眼淚,一邊打開更多抽屜,讓丟上癮的父親盡情發揮,最終在睡眼矇矓的母親勸阻下,結束了這場夜半鬧劇。父親回房後,我擦乾眼淚,悄悄接下母親奮力搶救的、僅剩的玩具和紀念物。

現在我已成母親,幾次也在孩子不收玩具的惱怒下,不乏威脅的嚷嚷要丟掉玩具,無視孩子滿臉鼻涕眼淚。

那些我早就忘了的童年玩具,是否還以殘存的形體、疲倦的顏色、用罄的時光,雜落在某片海灘、不再柔軟的土地下,循著我的輕忽與盲昧,順著飢餓的驅力滑入了誰柔軟的胃袋,乃至於不偏不倚地卡在誰溫暖的喉頭?

那些被我一次用完、任意拋棄的過去式,是否正血淋淋地切割著誰的現在式?

 

那次在公園裡,和女兒一起做「落葉串燒」。我們步行在長葉垂榕、欒樹、波羅蜜林立的園地,地上滿是長葉垂榕或黃或褐的枯葉,我們拾起樹葉,用細軟枝條將之串成一串,當成「落葉串燒」,或裝飾成落葉花冠,我們喜歡在微風輕撫的下午遊戲。大自然永遠提供了新鮮且玩不膩的玩具,蒲公英、咸豐草、土堆、砂石,夠他們盡情玩一個下午,直到日落仍不想回家。

很快地,我們發現夾雜在長葉垂榕捲曲、枯黃的落葉間,有許多垃圾:瓶蓋、破裂的吸管、吸管塑膠套、鐵線圈、牙線棒、糖果紙、菸蒂、竹籤、氣球碎片、無法辨析的塑膠碎片……零落地被棄置於各處。當目光愈是專注集中在被棄物上,就發現這些垃圾簡直無可控制地隨處可見,它們被時問漂淡、被烈日和雨水扯裂的外表,綴在落葉和草地之間。

我想假裝沒看見,就像多少個日子,經過街巷、繞過草坪那樣,反正那不是我丟的,那不是我的問題。

是女兒先拾起破裂的吸管。老師說,不要亂丟垃圾。幼兒園環境教育的實踐,畢竟還是個孩子,她真誠地將教言視為真理。看著女兒彎腰翻尋什麼的背影,我的愧疚與罪惡感在陽光的照射下,浮出體表,在額前和腋下化成一灘溼潤。於是我加入她,拾起更多的吸管、糖果紙。在美麗的長葉垂榕蔭下,在安於枯淡的落葉與落葉之間(行經那些落葉,葉片彼此摩娑出沙沙祕語),女兒像發現寶藏般撿拾諸種失去光澤的被棄物,笑著大叫:「媽媽這裡還有一片」,母女倆拾起更多不合時宜的欲望,更多曾被揮霍的陳年刺激,讓它們不再緊緊糾纏著草與落葉。

 

帶女兒去國美館看展。堆積的廢棄物。露出內裡的電視機、大型而笨重的電腦螢幕;過於厚重的老式手機;不停焦躁旋繞的、缺了一隻腿的機器狗,持續唱誦法音的念佛機,曾被放在佛龕上的觀音像,蓮座上的白衣大士身處末日啟示錄般的現場,藝術家讓諸多過時且應被淘汰的物品雜陳一處,拆解並重接上電流,任它們喧譁著不合時宜的光和聲,詭祕儀式,仿若隱匿於童年荒棄的草叢和廢墟裡、默默進行中的不可告人之事。女兒一見到這件作品,強力拉我的手要我繞道而行,大概是被這滾沸著光和電和廢棄物的氣勢所嚇著了。我是想避開的。與其說被震懾,我想避開過去我所丟棄的這些那些,彷彿誰潛入我封鎖已久的房間,從櫃底抽出一條髒汙的內褲然後攤晾在陽台那樣,我被痛苦的羞恥所折磨。

倒是兒子停下腳步,站在那尊仍舊聖潔的觀音像前,眼神透亮,然後用乾淨的嗓音說:「嗡嘛咪唄咪吽。」

那些曾是百貨公司或賣場裡光鮮齊整時尚的、伴隨我成長的一箱一箱、整批整批、殘缺狼藉的這些那些東西,除了堆積在家裡的倉庫或角落,成為時間的化石,成為心底灰撲撲的疼痛,其他被裝進垃圾袋、扔入垃圾車遂眼不見為淨的物事們,不知荒棄於何處?如果被全部攤開來陳列,恐怕會壯觀龐大得塞足好幾棟美術館,那是破碎沉默的戰艦,循著被遺忘、不見光的深淵墜落。

偶爾在陽光充滿的咖啡館裡啜飲薄荷茶,指尖流動著作家的文字與哲思。孩子正在外頭的沙坑裡用彩色塑膠玩具掘沙。無人打擾,空調正好,有書可讀,理想下午。孩子們的挖沙工具中有黃色海星、藍色貝殼、紫色海螺、紅的綠的城堡模型,還有更多的動物模型:魚、海龜、海馬,孩子將中空的模型注滿沙粒,新時代的塑膠海灘,繽紛,輕便,不易分解(應該說永遠永遠不會分解)。

看著散置於沙坑中的塑膠海事,不禁想到最終它們被轉送、被冷落終被棄的模樣。彼時它們離開城市咖啡廳的休閒沙坑,隨著發臭的垃圾堆一路輾轉至真正的海灘,那裡有真實的浪、真實的潮汐、真實的荒涼。它們隨洋流遠航,像瓶中信最終抵達諸多肉身;還是它們始終在岸上,仍舊帶著漂泊風霜的神色,無語仰望烈日、野風、星辰和月亮。

然後我聽見自己微弱的聲響:「嗡嘛咪唄咪吽。」

(選錄自李欣倫《以我為器》,木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