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喬/一畝田,一粒米
農夫回到家鄉和田野。有幾回,在筆記本上,我留下這樣的文字,「明日城市,建構在今日紊亂之都,對於農村有機互助的泥土上。」而後,兀自納悶這字句從何而來?為何而來?閉上眼,夏日裡黃蝶在一條筆直的欖仁葉樹間飛舞……
1.
一大清早,天矇矇亮。農夫的腳步聲已經在庭院的水泥地上,唏唏唰唰個不停。我躺在客房的木床上,隔著紗窗,不很明確地,聽到的似乎是整理稻稈的聲音。隨後,他像是在和來家裡打工換宿的幾個大學生,交代等一下到田裡勞動的事情。就這樣,我接著再睜亮惺忪睡眼的幾分鐘,便聽見農夫勤懇美麗的「脯娘」(客語:太太之意),在發動機車的聲音。發動前,她用溫柔的叮嚀聲,耐心地向婆婆說這一天的工作,早上在大湖邊有農會辦的市集,她要去擺攤,推廣自己種作的有機米!「今天,賣些什麼……」站在門口的一尊鐵雕前,我問。「自己種的有機米做的飯糰,」她答說。「白玉蘿蔔呢?正盛產,不是嗎?」我問。「沒錯……市集上有人賣……我們家的還在田裡呢!」她說著,說著……帶點匆忙地噗噗上路,朝外頭的小徑騎去!不一會兒,就消失在綠油油一片的菜田中了!
我轉身到浴間去洗把臉,讓自己醒得有精神些。出來時,浴巾還披在肩上。便在客廳一角,又再瞧見自己在他家牆上的簽名,留言是:「回到里山,2015」這讓時空倒流,看見彼此初識時的身影。我憶起,那是仲夏的時節。我們通常相約在他家鄰近一座大廟的活動中心。酷暑中,我喜歡稍稍駐足在門口的一株樹下,朝著廟口兩尊傳神無比的羅漢彩雕,發呆片刻。彷彿如此,神智從而得以清醒一整個午後。午後,需要清醒,的確……因為,我們在排練一齣戲,就叫《回到里山》。
但是,現在我的腳步驅著我前去隔壁,和農夫的母親,也就是伯母問問安。這是每回來住,晨間的必要問候與寒暄。總覺得這件事情,有一種超乎現實以外的美感。和長者,和農村老嫗噓寒問暖,什麼時候形成一種美感了!好似煞有學問的樣子。這說得半點不誇張,恰是一種這樣的感覺,讓空氣中多包覆了一層溫度似的……因為,這是童年自己在返鄉時,對阿婆(外祖母)的客家記憶。怎麼說客家記憶呢?扼要地說,客家女性因為掌理家族事務並腳踩填土,雙重勞動帶給孕育生命的身體,一種由不得人的親近感。
「牆上是你們結婚時的照片吧……」我帶著明白的語氣,這樣問。「是呀!就是呀!」伯母撩起褲管,剛和我埋怨完老人氣血不通的毛病,立刻接著我的問話,就這麼答說。
這照片中的一對農村男女,笑得很有一股盎然!現在回想,當然是那個農村氣息尚未消退,但已漸漸沾染城市工業化發展的階段。1960年代吧!我猜著。他們結婚,一起在相館留下這幀珍貴的照片。「還在的話……都八十幾歲了!想不開呀……」伯母別過低垂著雙眼的一張臉去。這話意味得格外深遠。其實,就是讓人有些難以再去驚動那些艱困而悲傷的回憶。若不是,農夫自己在先前說了!也成了我們演戲中的一段告白,我更難以在腦海中,啟動那隱隱藏在這農家角落中的陰暗記憶。「喝了兩瓶大瓶的金門高粱……而後灌下農藥……送到醫院……醫生說:來不及了!」說這話的是農夫,不是伯母。我這樣憶起時,便想到他第一次謄寫出劇中的告白時的場景。
告白這樣說:「我因為我爸喝農藥自殺,留下來大片的木瓜園,歸來耕田,我發現家鄉的土地(客語:「地泥」),受到大量農藥和化學肥的危害,也看到很多老農民、因為這樣得癌症住院死去;我於是決定成為一個用『自然農法』的耕田人,辦農事體驗活動來推行友善土地、保護環境的觀念,讓大家一起來體會大地母親無私滋養萬物的奧妙。」
這一段話,恰是一齣戲《回到里山》的重要台詞。也是農夫幾經內心掙扎,終而決定公開的告白。關切著,記憶中,好幾回我問:「真要這樣說嗎?如果是再一次的傷害,我希望你不要說……換一句告白……」「我決定了!」農夫臉上抹過篤定的神色,雖也有些許的困頓感。「如果,你媽媽來看戲呢?會不會受傷害?」我問。「不會……她會明白,我為什麼要說這件事……」他低聲的答說。就這樣,農夫和他巧心且永遠帶著自信笑容的妻子,和劇組的夥伴們,一起將一齣相關「里山主張」的戲碼,從「日本大地藝術祭」演回台灣各個城與鄉。
農夫回到家鄉和田野。有幾回,在筆記本上,我留下這樣的文字,「明日城市,建構在今日紊亂之都,對於農村有機互助的泥土上。」而後,兀自納悶這字句從何而來?為何而來?閉上眼,夏日裡黃蝶在一條筆直的欖仁葉樹間飛舞。那是端午時節前後,公蝶都到剩餘著田水的池裡飲水。2016,我在筆記裡寫下這樣如詩行的句子:
在斷層帶穿越的黃蝶翠谷/我們追尋著里山的故事/一隻黃蝶的薄翼,驅趕走水庫龐然的噩夢……振翅,再振翅/6.4級強震後的故鄉/振翅著,平安……再振翅著,平安/這時,公蝶在溪谷飲水/儲備蝶體的賀爾蒙/母蝶溪岸密叢中待產/永續里山,在美濃/好男好女,在瀰濃
相同日子的夜裡,劇團的我們,沿著後山的山路,抵臨一處安靜無聲的山凹。我們皆屏息,因為夏夜的螢光蕈繞在我們的心底,久久未曾滅去!「還要表演里山嗎?我就住在里山裡呀!」農夫一回這樣詢問。「生活在里山,讓里山成為戲劇表演的主張。」我這麼說。
2.
日頭於是在田埂留下短短的影子,恰是接近中午時分。秋收暖陽,農夫和打工的女學生準備收工回去歇息。「看過後院田坵裡的穿山甲了嗎?」農夫問了,「這麼大一隻,像電影裡的恐龍……」玩笑著,我說。
那穿山甲是傑作,農夫的藝術家朋友──林純用的傑作。用竹簍接連成的一件藝術創作,像是從田裡鑽出的地底食蟻獸。「今年,小地藝術日的主要裝置作品。旁邊還有一顆網在蜘蛛網裡的紅心。也是傑作。」農夫說時,臉上一抹揮不去的憨厚笑顏。這時的我,憶起昨夜農夫的發問:「我總想,小地藝術日是受到大地藝術祭的啟發……」農夫又說,透過藝術方式,能讓勞動更有生活的能量。所以,他在《回到里山》環境劇場裡編作的四個稻草人:春、夏、秋、冬,在我看來,展現的,恰是農民勞動智慧的美學。「那麼,大地藝術祭呢?」農夫的提問,似乎想尋找某種類比的認同。
「大地藝術祭」全球知名。透過驅動藝術家去靠近農民,藉此創作和生態、生活及最重要的,生產相關的藝術;「小地藝術日」在家鄉,逢冬藏時節舉辦。是作為生產者本身的藝術創作。對於返鄉有機農民,意義非比尋常。就好比農夫自己說的,有時早晨醒來,到田裡去,一眼望見的是,已經被耙好的番薯田。「不是上天派人來幫忙耕作,而是山豬來挖走所有的番薯……」農夫說著,開始引申一段很有智慧的土地哲理。他說的是:一般農民看到這樣的場景時,必然興起恨不得立刻消滅破壞者,宰殺山豬來吃的念頭。「我不這麼想,我把被山豬耙過田土的現場留下來……做什麼呢?」他說,「作為有機生態導覽農地體驗課程的田野現場……」
這樣子耕作,讓農夫及一家人的經濟吃穿不愁。「但要很煞猛(客語=努力)就是了!」農夫之妻笑著說了。
這是「煞猛」的有機農民羅元鴻和他笑顏常溢的「脯娘」蔡佳蓉,在家鄉美濃組「果然紅農藝生活」的里山經驗。他們的故事,其實不在這些文字裡,而在那一片片因為自然農法而長滿雜草的田土裡。雖然如此,我還是免不住想以一首詩,來作為寫在泥土裡的聲音。詩寫著:
一粒米,抵抗一個貪婪的世界
曾經,在城市失語
歷經不知多少徬徨
只能在高牆前獨語
故鄉在牆裡走失
曾經,在一場霧霾中
慌亂找尋文明出口
只能從錯亂的腳蹤
尋回雜沓的方向
曾經,在不眠工廠
滾動疲憊不堪時間
只能駐足於子夜時分
分辨體內的喘息
決定回到南方
回到農村,回到土地
回到身體與勞動
回到春日翻攪的田土
回到父親失落的日夜
回到母親日夜的思念
尋找一種汗水
交代,給活著的價值
用一粒米
抵抗一個貪婪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