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 納入胸懷

反造的藝術/張啟疆

反造的藝術/張啟疆

何謂「造反」?顧名思義,造次逆反。小自聚眾滋事,打家劫舍;大至興兵作亂,顛覆政權。

然而,在人心保守、階級嚴明的封建社會,造反著實大不易。非但要有理(順天理,應民心),也得有名目(弔民伐罪,正義之師)、講謀略(遍地開花或徐圖漸進的大規模軍事行動)……萬事皆備?不!還不夠!最好能夠塑造「天命所歸」、「捨我其誰」的群眾氛圍。

反、叛、戰、亂……圖什麼?一個字,改朝換代的「改」。漢高祖之於暴秦,朱元璋之於元朝,都是循此模式,打下大好江山,奠定百年基業。

如果不是自己想當皇帝呢?造反行動可就另有其「裡」:教外行人不明就裡的政治盤算。

嚴格說,那已不能稱為造反,應該叫作「反造」:以「反」謀「造」,明反實順(歸順),藉戰逼安(招安);簡言之,打著反旗幌子,營造對自己有利的形勢。

敢問天下英雄,誰是箇中翹楚?被「逼上梁山」的鄆城小吏宋江,以及,口口聲聲「匡復漢室」的草鞋皇叔劉備,也就是中國歷史上「厚黑學」的代表性人物。

自稱「潛伏爪牙忍受」的宋江,因緣巧合,喔不!應該說是遭遇一連串九死一生的刺激:親信背叛、妻子出牆、奸人誣害、身陷囹圄、亡命江湖甚至押赴刑場,不得不改正歸邪,將戶口和老小遷到梁山泊;還莫名其妙當上強盜頭目,統領一百零八將,威震四方。

至此,一吐怨氣不說,曾在潯陽江頭小酒樓的詩詞留證,道盡心中宏願:「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三打祝家莊,大破高唐州,攻陷青州城,擊潰曾頭市和大名府……占山就能稱王,梁山好漢的戰功,何等輝煌!若能結合其他在野勢力,一舉推翻貪腐無能的朝廷——個人成敗、歷史功過事小,當時的中原動盪不安,盜賊四起,蠻夷蠢蠢欲動,金兵就要南下……這批水裡來火裡去、擁有豐富實戰經驗的「終極戰士」,應該就是保衛家國的主力軍。後來的岳飛,也許不必戰得那般孤獨與淒涼。

可惜,儒家的忠君思想,限縮了宋江、吳用等「梁山鴿派」的心志和視野:反貪官不反皇帝,反冤屈不反仕途。當宋徽宗向梁山好漢「招」手,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只好各「安」天命。雖然有好些個「鷹派頭領」反對歸順,堅持抗爭到底;但「天意難違」,自由意志的小我齒輪,擋不住「眾星歸位」的大我輪盤。變身朝廷軍隊的草莽英雄再也逃不出奸相佞臣的手掌心,不斷遭陷,飽受迫害,被派去消滅田虎、王慶、方臘等叛軍——今日我對付昨日我,幾經惡戰,戰死的戰死(只剩三十六人生還),病歿的病歿(林冲、張橫等人),被毒斃的毒斃(盧俊義、宋江和李逵被童貫、高俅設計毒死),自縊的自縊(吳用和花榮在宋江墓前上吊身亡),出家的出家(武松、魯智深)……一步一印,一章一回,走向早已譜寫好的悲壯結局。

只剩下「抗金代表」雙鞭呼延灼,在大宋江山保衛戰中英勇陣亡。

權力,從來不是被給予,而是靠爭奪。權利也是。

宋江的盤算和步調,名為「忠君」(所以將「聚義廳」改為「忠義堂」),實則為了一己平反、個人仕途而犧牲了一路挺他的梁山夥伴。不思鵬飛萬里,只想與虎謀皮,下場如何不難想像。

劉備呢?拿不出皇家血統證明書,卻得到漢獻帝親口認證的劉皇叔,又是如何反造?

逆反時勢,自造時局:從一無所有到三國鼎立。

反抗逆賊,造就新朝:你曹家篡漢,我老劉就稱號「蜀漢」。

欠缺天時、地利,單憑人和——收買人心的高超伎倆,就能異軍突起,與曹魏、東吳等強敵分庭抗禮,不能不說是中國歷史上的政治奇蹟。

坦白說,劉備很會作秀(摔阿斗、白帝城托孤都是堪稱千古絕唱的超級大戲),卻不怎麼優秀:胸懷天下而目光短淺,深諳人性卻感情用事。怎麼看,都不像是「天命所歸」的候選人,是信念(漢賊不兩立)、意志(永不服輸)、奇謀(孔明等人的輔助)、野心(扛著「匡復漢室」旗號的問鼎之旅)的協同作戰、完美出擊,讓他辛苦打下西川,在瘡痍的神州蓋上一枚「逆天」的印記。

天意已定,定於何人?古人說:有「德」者居之,請問是玄德?還是孟德?昔有三家分晉,今有三家歸晉;所謂「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劉備不過是趁亂分杯羹的幸運政客。他的「偏安」小朝廷,格局受限,充其量只能仰天嚷嚷:我乃分裂時代一方梟雄。

相形之下,滿腦子「招安」的宋江,就顯得器小、鄙陋。劉備若生在北宋末年,宋徽宗的帝位恐怕不保;宋江坐時光機到三國,幫劉皇叔拎草鞋都會被嫌棄。時勢造英雄,可惜宋江選錯邊,糟蹋了一手好牌;英雄反時勢,從天下大亂殺出一條血路的劉備,當他被曹操大軍追得無路可逃,可曾偷偷想過,坐上龍椅的滋味?

在「煮酒論英雄」的丞相府中,曹操理該後悔那句:「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讖語既出,神龍乍現,風雲驚走,雷霆急奔;一個始料未及的嶄新時代(包括他在赤壁的慘敗),就此展開。

古代中國有兩座山,是政治登山客必須朝拜的「聖峰」。其一,終南捷徑:以「退」(隱)為「進」(階),從「山林」站開往「鐘鼎」驛的迂迴直達車。

其二,梁山仕途:以「進」(逼)為「退」(預留退路),強盜換穿官服的變臉戲法。前者利用矯作的人性,後者掐準利害的心理;君與民,官和賊,彼此算計,互相成全。幾千年來,知識分子、綠林草寇絡繹不絕,將這些庶民或豎子仰望的「高處」,開發成史冊、經書、詩詞中的熱門景點。

還有一座人跡罕至的高山,叫做「六出祁山」。瞧!一詞裡藏著三座大山,峰峰相連,構成世局的重巒、歷史的疊嶂。那是鞠躬盡瘁的蜀道,難於登天的絕頂。「一對二表三分鼎,六出七縱八陣圖。」諸葛亮北伐功敗垂成的次數,不斷提高後人對他的懷念指數;也反映出所謂「不可能的任務」最教人振奮的絕望、最讓人沮喪的壯懷。【2018-12-21 06:15聯合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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