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欓」這個字/張曉風

Posted By on 1 月 5, 2019 | 0 comments


「欓」這個字/張曉風

「欓」這個字,我以前沒見過。

如果你去查字典或辭典,那,你就要注意了,凡三公斤以下的「典」裡是查不到的。換言之,它是個近乎消失的「罕見字」,只存在於大部頭的「典」裡。

我怎麼會撞見這個字的?說來也是緣分,由於我比較愛讀古書,常會跟「怪字」交上朋友。說它「怪」,其實不公平,它雖有點難寫(指正體字),但很單純,它的左右都是清楚明白且常用的字。

我遇見它時,它隱身在酈道元的《水經注》卷十六的〈穀水〉篇裡(原文見註1,免得有人讓文言的文字給嚇倒,下面只說大要)。

從前,漢明帝夢見金色放白光的夢中人,有人告訴他應是西方之佛。於是他便派人去了印度,並且取了經回來。由白馬馱著,放進白馬寺(此寺以此得名)。但寺很大,放在寺的哪裡呢?用今天的話來說,就叫「善藏室」。但,善藏室仍太大,往哪兒擺呢?──請原諒我的「家庭主婦」的劣根性,我不在乎什麼什麼上人或大師來據經說法,我在乎的是:

「啊呀,這個寶貝,教人往哪兒擱呀?」

書上也說了,放在「原包裝裡」,原包裝是什麼?書上說「始以榆欓盛經」,而「欓」的註解是「桶」,它的讀音則是「擋」或「淌」。看到這裡,我立刻把那千里迢迢馱來的經典忘了,注意力當即轉到這個字的讀音上去了。原來,在台灣,兩千三百五十萬居民裡,大約有一千五百萬是閩南人的後代,閩南人念水桶便是念「水趟」,我因此認定閩南人說水桶的時候,其實用的是這個很有歷史的、很文言的「欓」(正如他們說鍋子不說「鍋」而說「鼎」),但說的人並不知道那字怎麼寫。

桶,曾經是很日常的器物,閩南人不但說「水欓」,還有「米欓」、「飯欓」、「屎欓」、「卡欓」等。其中「卡欓」用得最多最廣,但「卡」是何字卻搞不清,我認為「卡」應該是「汲」字。

這裡面,比較有趣的是「飯欓」和「屎欓」,前者和中原語系一樣,罵人「只會吃飯,不能成事」,後者則是閩南語所獨有,罵人傲慢,如:

「他那個人很『屎(此處讀作塞)欓』。」

但字典上註明上聲的,閩南語怎麼是去聲呢?原來閩南語一向「擅長於不說『上』聲」,例如「美」、「水」、「講」、「飽」、「改」、「黨」、「港」、「粉」、「米」、「倒」、「兩」、「免」、「點」、「理」、「狗」、「帚」、「請」、「餅」、「比」、「滿」、「秒」、「府」、「斗」、「膽」、「等」、「鼎」、「短」、「討」都變成了去聲。

客家人有句話說「寧賣祖宗田,不賣祖宗言」,田賣了,還可以再買回來,言語一旦斷絕了,就消失了。

我能找到一個兩千年前,漢明帝時代的詞彙,並且知道它在閩南語中活著,真是一件不錯的事。連雅堂先生曾經有一本書,叫《台灣語典》,卻沒搜到「欓」這個字。能為雅堂先生補遺,已經很令我高興了,不意附帶還發生了一件好事。原來「欓」除了是「桶」,它也是某種植物的名稱,那種植物也叫「食茱萸」。「食茱萸」因為被認為可作藥用,所以收在《本草綱目》裡。我再查,不料圖片也蹦出來了(原本的典籍只有文字方面的形容,網上卻有鮮活的彩色照片),我一看那圖,不禁驚呼,呀,呀,呀,這玩意兒就是刺蔥嘛!

還記得大約三十年前,有一次,在花蓮山間溪畔,有人招待我們吃一頓「野餐」,野火正燒著,有盤刺蔥煎蛋給慎重地端了上來。呀!我一直忘不了那辛香的味覺,黯黑不辨人的黃昏野溪邊,主辦單位一再強調:

「這刺蔥很希罕,是原住民朋友愛吃的哦!」

我後來就常常煩勞友人為我寄些刺蔥來解饞。

刺蔥是樹,我們吃的是樹葉,嫩葉上的柔軟小刺也一併可食,老樹葉就不能碰了。

我一直以為它真是原住民獨享的妙品,查完資料才知道,不對。它也叫「越蔥」,還說出「閩中江東」也有(註2),看來它的分布很廣,我以前傻傻的,還拿曬乾切碎瓶裝的刺蔥送大陸來的朋友呢──好在送的都是北方人,北方沒這玩意兒。

開卷真不錯,長好多知識,甚至還知道了「刺蔥」這綽號的本名,是「食茱萸」,是「欓」。而「欓」,這個許慎《說文解字》裡不曾出現的字,其實有兩個意思,一個是「桶子」,一個是「欓樹」。後者台灣東部有,俗稱刺蔥樹。想當年,在中古時代,它曾是很重要的辛香料呢!(註3)

在北魏時代有位當過官的賈思勰,寫了本《齊民要術》,其中有一則教人醃魚的方法如下:「薑、橘、椒、蔥、胡芹、小蒜、蘇、欓,細切鍛(不是錯字,古書上就是這麼寫的),鹽、豉、酢,和以漬魚。」想來,漬好的魚,其滋味一定多元且有層次。待有暇之日,真想來試做這一道辛香奪人的鮮美魚片。

另外一本蕭子顯所著的《南齊書》上的紀錄就更有趣了,書上說「始興郡,本無欓樹,調味有闕。世祖在郡,堂屋後忽生一株」。始興郡位在粵北,當時世祖(南齊在五、六世紀之間479~502,總共二十四年,這位名叫蕭賾的「世祖」在位十二年)住家附近沒有欓,居然被認為是一件「造成烹調上極不便」的大憾事。後來,大概是拜小鳥之賜(植物的遷播常是不乖的小鳥隨地大小便所造成的),屋後忽然長出一株「欓」來。此事不怪,怪就怪在「史家」的「史筆」所透出的「史觀」──《南齊書》居然把這一條列入國史的〈祥瑞志〉了。官邸長出刺蔥樹,竟能算是「祥瑞事件」!唉,我想想,可能也對吧!「吃飯皇帝大」,身為小朝廷小帝王,廚房炒菜卻少了刺蔥,當皇帝也當得不是味兒,不料此時屋後忽然冒生出欓樹,說不定是證明「真命天子在此」呢!列入〈祥瑞志〉,不亦宜乎!當然啦,如果有人據此挖下去,弄出一部華人在南北朝時期的「口味改變史」(或云「擴充史」)也不錯!

不過,我還是打算回過頭來再附帶想一想,那些了不起的、兩千年前遠從印度攜回的佛經,為什麼偏偏放在榆欓裡?榆欓是指榆木做成的桶子,榆木一點也不高貴,佛經好像應該放在紫檀木、花梨木、酸枝、金絲楠木,或至少至少,也要用個香樟木來做桶子吧?

或許,因為那榆木桶也來自印度,所以捨不得丟。也可能,榆木代表「家常風味」,素樸廉價,象徵某種宗教方面的平民精神。榆樹是北溫帶常見的樹,台灣好像沒什麼榆樹,我只聽母親說起老家有榆樹,春天結「榆錢」,摘下來拌上麵粉,蒸一蒸,再加醬油、麻油、醋拌一拌,極美味(這些懷鄉人的話,信一半就好)。另外,在明人的曲中還讀到一句「又不癲,又不仙,拾得榆錢當酒錢」(明‧金鑾〈南一封書〉,註4),此外就是美國尤金奧尼爾的《榆樹下的慾望》,此劇影響曹禺甚多,那劇情因亂倫有些慘烈駭人,看來榆木該是生命力極壯旺強悍的樹。

不過,我倒是比較傾向我所查到的另條資料,榆木因防水性能好,常用來做船舶和家具。想來,以佛經之尊,也照樣怕水氣和潮氣,能躲避「濕劫」,很重要──所以,那幾卷遠來的經典,便放在榆欓(桶)中了。

 

●註1:酈道元《水經注‧卷十六》引張璠《漢記》:「穀水又南,逕白馬寺東,昔漢明帝夢見大人,金色,項佩白光。以問群臣,或對曰:西方有神名曰佛,形如陛下所夢,得無是乎?於是發使天竺,寫致經像。始以榆欓盛經,白馬負圖,表之中夏,故以白馬為寺名。此榆欓後移在城內湣懷太子浮圖中,近世復遷此寺。然金光流照,法輪東轉,創自此矣。」

●註2:見《韻會》一書。

●註3:欓那時候列為「三香」之一,「三香」是指椒、欓、薑,這條資料記載在《爾雅翼》中。

●註4:我就麻煩一點,把這段曲子譯述改寫如下:

唉!我這人也奇怪,又不是「老番顛」(閩南語),又不是成道成仙的高人──居然,從口袋裡掏出圓圓的「榆錢」,打算把它當圓圓的銅板來付酒錢了。搞不好,酒鋪子裡的夥計還以為我是詐騙集團的成員呢!其實,只有瘋癲之人才有權利硬把榆錢說成銅板吧!此外,如果你是仙人,也可以,因為你有本事為榆錢作法,它就從榆錢種子變成硬幣了。而我兩者都不是,我只是個糊里糊塗的窮詩人,前幾天春遊時順手撿了幾枚榆錢,一時揣在口袋裡。久了,就忘了。今天此時此刻,還以為自己兜中有錢呢,及至一掏出來,才發現原來只是些「飽涵詩意」卻「毫無幣值」的玩意。酒帳嘛,還好,都是街坊熟人,就不好意思,讓我賒一下吧!

【2019-01-01 06:52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