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身面對大海/劉曉波(中)
5
深藍色的天空中探出太陽那金燦燦的臉,臉上堆滿了閃光的媚笑。自從陽光成為人類的必需品之後,金色便不再高貴,就像稀有的黃金變成貨幣和裝飾品之後一樣,只有皇帝和虛榮的女人才喜歡這種金色。鍍金、鎏金、純金……色彩中浸透了人的貪婪、虛榮和殘酷,金色成了向當權者獻媚、取悅於女人的流行色。與陽光的金色相比,海的湛藍、黝黑倒能顯示出超凡的氣質。在這種氣質中,我感到了偉大和純粹。湛藍使我安靜,內心裡有種透明的深邃通向未知;黝黑令我恐怖,肉體的緊張預示著對大崩潰的敏感,兩種色彩給了我兩種視力,它們分裂、緊合、扭結、糾纏,在深刻的創痛與最壯觀的景致之間包含著冷漠的凝望,無形的力量在積聚,對抗的生命和悲壯正是我所期待的奇蹟和美。
如果面對大海,只有對無限和永恆的感嘆以及由此而生的崇高、壯麗,而沒有對絕望的領悟和依戀,那就不配站在海邊。絕望時會產生獻祭的激情,一朵浪花就是一次懺悔,一粒沙石就是一種禱告,一次海嘯就是一座被人遺忘的犧牲。遺忘,多令人震驚的字眼,沒有回憶的心靈格外充實。那永恆的哀樂敲打著空洞的身軀,長長的長長的節奏帶給生者以安寧和冷酷。隱密的誘惑從這冷酷的安定中誕生。那是世界瘋狂的哀嘆,是一隻垂死的野獸仰面凝視的天空,一切都重新開始,悄悄地、緩緩地。和海一樣吧,學會在末日審判之時和宇宙崩塌之際泰然處之,學會沒有神的保佑也能面對天堂,學會在步入地獄時不閉上眼睛。
世界終止於海的乾枯,每天都是單調的重複,一切皆隨之而去。海的巨大孤獨,使我能夠坦然地重新評價冷酷無情的價值。踩死一隻螞蟻和殺一個人之間,毀滅一片森林和消滅一個種族之間,沒有絕對的界限。這充滿悲劇的世界竟如此寧靜、如此無所不包、如此泰然處之。
四周很冷,我的心像一塊正在被凍裂的石頭,發出細微的聲響,迸出流星般的閃光。此時我才知道,寒冷的凝聚力是虛假的,被凍僵的生命隨時有可能爆炸。必須使自己熱起來,儘量回想那些溫暖的時刻,沙灘上的篝火抵禦寒冷的海風,陽光的觸摸融化心靈的凍土,愛的萌芽曲曲折折地鑽出石縫,渴望細雨和露珠。火光、陽光、雨滴,把我和母親、妻子、孩子、情人、朋友們的關切連結起來,暖融融的氣息包裹著我。我該扮演一個浪子的角色,終日在海上搏鬥,飽受創傷,無依無靠,踉蹌而歸,撲倒在沙灘上。一聲呼喚把我驚醒,我看見一顆鮮漓的心。一隻手插進紛亂的髮際,梳理開打結的思緒;一個吻印在唇間,吸乾海的鹹澀,滋潤龜裂的心;一雙深情的淚眼,洗去滿身塵垢,透過晶瑩的淚滴。我又看到了生活:一頓飯,一張床,一幅畫,一首詩,一段樂曲,一個城市,一種做愛的姿勢,一次互相詐欺的交易……平庸多可愛,它能拯救一個瀕臨死亡的生命。
6
幻想在一次舞會上,我消失於她的神祕中。我變成了大迷者,陶醉在樂曲、讚嘆、嘲弄和嫉妒之中。她的全身散發著海的氣息,那麼遙遠。目光、語言、動作和身體共處於一個漩渦之中。旋轉、旋轉、再旋轉,我的前胸緊貼著她的乳房,腳步生硬而做作。無數次地踩到她的腳,她那譏諷的微笑浸滿性愛的燦爛。青春年華、充滿自信的女人是致命的誘惑,迫使我向她靠攏,屈服於挑逗,逼我非彎下腰去吻她。但是當我已經感到她肉感的雙唇的氣味時,她卻忽然消失了,不但從我的懷抱中,而且從我的心中消失了,剩下我一個人,保持著舞姿,繼續旋轉,越轉越快,一種不知所措的窘迫命令我只能跳下去。我在舞廳的正中,被芳香、音樂、嘆息、情話和飄動的衣裙所包圍,那麼多陌生的目光注視著我,我的面孔、手臂、眼睛、肋骨和生殖器,一覽無餘地暴露在這陌生的氣氛中。舞會的熱烈使空間變得越來越小,所有的存在物從各個方向擠壓著我。終於,音樂停止了,她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用手撩起額前的一綹綹頭髮,另一隻手在我的脖頸上劃來劃去。我盲目地擁抱住她,在無聲、無光、無色、無味的空間中再次起舞。我知道她此刻屬於我,她在舞姿中、目光中、微笑中、接吻中奉獻著。薄薄的衣裙像她嫣然一笑的嘴唇,聚合了她的一切美。我凝視著她,全身的血管在膨脹、變粗、變硬。突然,一盞吊燈從天而降,摔碎在我們中間,竊笑聲和音樂再次響起,像陽光下的大理石或冰塊一樣透明、光滑,鋪天蓋地,以一種不講理的力量瀰漫開來,我感到她再次消失,只留下掙扎的靈魂望著我,我終於大夢初醒般地顫抖起來,牙齒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這世界真冷,只有上帝或魔鬼才能忍受這執著而堅定的寒冷。時間被凍住的一瞬間,又苦又辣的、像冰天雪地中的鋼鐵的閃亮般的快樂注入我的全身,野蠻的、非人的、色彩絢爛的笑聲溢出心地,聲音的四周結著閃亮冰碴,在空中飄飛,是結束的時候了。
我走出舞廳,頭上的天空在笨重地、緩慢地旋轉,在因乾燥、寒冷而龜裂開的夜色深處,一顆顆星不斷地升起落下、落下升起。我死盯住一顆正在下落的星,感到了寒光熄滅時,它將砸在我的頭上。我被這種感覺所吸引,屏息靜氣地靜等它的下落。我太想知道,它是否真的落下來,而且會落在我的頭上。如果是這樣,我肯定與星星遵循著同一條亙古不變的法則,被迫進入最隱密的存在之中。我的身外是寒冷,我的內心是突兀而來的渴念死亡的熱望,寒冷與熱望正在交戰。每一分鐘,我都更靠近黑暗,忘卻所有過去的放蕩和今天的懺悔。寒氣如水,注滿全身,我終於停下來了,找到了根,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柔情逐漸在體內擴散,匯成瀰漫的潮水,湧向我曾經那麼瘋狂跳動的心。我無法自持,倒了下去。冰冷的地面彷彿使我懸浮於空中,黑夜在我身上展開,我的眼中有一條趨於完美的曲線。我是黑夜的一粒分子,自覺生命的充實和意義無窮。
7
我愛黑夜降臨之際的海,特別是冬天夜晚下的海。白晝的陽光消融了雪,冷風刺骨。我的體力在衰退,處於鬆弛、困惑、任人宰割的狀態中。長期被壓抑的吶喊和反抗全部洩出,讀過太多的書,愛過太多的女人,寫過太多的方塊字,風風雨雨愛愛恨恨生生死死,此刻才有靜止的感覺。我的靈魂已沒有速度、沒有衝動、沒有節奏。我曾教條地懷疑一切,把懷疑當作最高法則供奉起來,但是從未懷疑過自己的懷疑。頭腦麻木時,神經反而進入一種高亢的敏感狀態,彷彿每個觸角都伸開,極微小的聲響會使我心驚肉跳。我像是被剝去了皮,所有的神經都鮮嫩地裸露著,這樣才足以探詢陰沉的黑夜。虛幻的影子淨化了眼睛,它能透過月光看見另一個世界的千奇百怪。沉寂昇華了聽覺,野獸對著夜空的咆哮格外悅耳。那些顫抖的星彼此說著閃光的語言,語言一變成聲音就鏽跡斑斑,一場無內容的鬧劇由此開始,滿口謊言的我,在完成了所有的謊言之後發現了唯一的真理——我的生存是一個刻意編造的謊言。在黑夜和沉默之中,我清楚地知道海的祕密。
我不敢正視海,只能轉過身,面對天空,背朝汪洋,旋轉的宇宙喚醒我體內日復一日的沉鬱。裝模作樣的自我意識逐漸地離開了我,另一種奇特的激情充盈著心靈。那激情是藍色的、閃光的,發出堅定不移的呻吟。我溶化了,化成圍繞著星星的薄霧,飄浮著,游移著,像月光浮動在海的濤聲中。漆黑、茫然,失神的雙目,一隻伸向天穹的盡頭,一隻深入海底,墮落已無法挽回。一聲巨響炸開封閉的生命,好像早已預謀過、醞釀過,之後又期待了太久太久,終於爆發了。破碎的斷片洋洋灑灑,飄在天空和大海之間,這是史無前例的謀殺,血紅的野性如此高大豐滿。
美麗的女人從海中夢幻般地走來,高聳的起伏的乳房如大海的波濤,光滑的軀體在暗夜裡閃著逼人的白光,像一堆碎玻璃刺痛雙眼。她的出現是一種預感,預示著無窮無盡的令我身心搖蕩的可能性,預示著無法言喻的恐懼和深重的罪惡。她走近我,抬起頭,踮起腳尖,挺起前胸,眼睛淒迷地一閃,整個冬天便有春風吹拂,但吹來的卻是腐爛的萌芽氣味。她不卑不亢、神情自若地盯著我,那微笑沾著濃豔的口紅,有種征服的野心突現在紅色的微笑中,彷彿她自恃為情場的老手,經歷過熾熱的擁抱、深長的親吻、狂暴的做愛、被遺棄的無奈和浪漫的死亡。她早已忘記了初戀,忘記了怯生生的接觸、戰戰兢兢的等待、臉紅心跳的沉默、欲言又止的羞澀……這些滿世界柔情似水的柔情早已衰老。她被遺棄過一次,便無數次地拋棄別人。她的心中有一長串名字,每個名字都記載著一次對世界的報復和戲弄。現在,她已爐火純青,不必再以羞怯自恃,不必以性為誘餌,不必刻意裝飾,更不必以淚水和乞求換取一個吻。她的全身溢滿了性的光彩,只要站在男人面前,所有男人就都屬於她,而她的表情高傲而輕蔑,透出一覽無餘的自信。
在她面前,我是個處男,第一次性經歷的緊張、新鮮、危險、刺激,不知道愛的殘酷和無底深淵的黑暗。屈服、順從,為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而陶醉。神經繃得緊緊,每一寸皮膚都敏感得禁不住觸摸。女人的手指具有神奇的魔力,令我顫抖不已。對於她已經是輕車熟路的一切,對我卻是史前世界。女人的祕密潮水般湧來,捲我進入險象環生的巨浪之中,由巔峰到低谷,由低谷到巔峰,在被蹂躪、被踐踏、被包裹中掙扎、直到筋疲力盡才被沖回岸邊。身體被掏空了,靈魂如一片乾枯的黃葉。就是從這一刻起,我從害羞、膽怯、靦腆的水底浮上來,從此變成陽光下歷經滄桑的惡棍,似乎我的情人比我的年齡還要漫長。我和她的相似如同大海和天空的相似一樣,引誘著無數清白的遊客,童男和童女的故事已成為久遠的傳說。我不會再相信別人對放蕩生活的描述。放蕩不狂熱、不著魔,而僅僅是仰面躺在海上仰望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