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身面對大海/劉曉波(下)

Posted By on 8 月 26, 2018 | 0 comments


隻身面對大海/劉曉波(下)

8

沙灘上留下腳印,祈求它們永不消失,內心獨白的力量沖淡了羞辱的回憶和懺悔的慾望。重溫以一個簡單的動作擁抱情人,又以同樣的動作打碎愛戀,對那些可欲而不可求的事物的畸形追求,引我走上對虛無縹緲的依戀。夜晚隨著海水變幻著色彩,海風吹起紛紛揚揚的苦澀迷離,聽起來像叢林中或峽谷中的潺潺水聲,大自然的奇蹟在天空中時隱時現,所有的生物都伴著星光在海中的彈奏而歌唱,歌聲被某種混沌的憂傷所籠罩。在這些萎靡的、鮮豔的荒涼之中,踉踉蹌蹌地傳來潮濕的嘆息聲。

我的雙眼習慣於窺視,我的雙手還不熟悉在沙灘上掘墓,寒風刺眼,沙粒冰涼,靈魂滾燙。我無法分開冰與熱、存在與荒謬。這邊是濃夜的竊笑,那邊是溢滿淚水的宇宙,沮喪堵塞了我,越來越強烈,構成誘人的壓抑。我的身體因緊迫的威逼而收縮,可怕的命運教我喘不過氣。一個被拋向生活邊緣的人,一個就要跌入墮落之網而又無力自拔的人,總是企圖裝腔作勢,自欺欺人。抬出孔子、莊子、蘇格拉底和柏拉圖招魂,用貝多芬、歌德和荷馬編織桂冠,讓走下十字架的耶穌致悼詞。但是,用謊言寫就的歷史只不過是一些卑瑣的文字,這些刻在生鏽的墓碑上的名字,充其量是虛假的哀悼者,誰會相信歷史?誰會相信文化名人的真誠,看他們板起的面孔,透露出誨人不倦的自得,他們不放過活人,更不會放過死人,鞭屍是所有高貴者的癡情。而我的喜怒哀樂、生老病死全繫於這世界的荒謬,繫於由荒謬所激發出的愛心、憐憫和仇恨。褻瀆一切文明是我的終極失敗,也是最後的超越。靈魂的自我放逐,全部信念的破產,我與道貌岸然的高貴、與精雕細琢的雅致告別。沒有慰藉、沒有淚水、沒有幽默,也沒有他媽的墮落,多索然無味的告別。

此刻,無論是給我正與反兩個方向,還是把我放在東西南北的四通八達之中,無論是進入愛與恨的徘徊,還是陷於生與死的交界,我都不會做出選擇。文明以何種方式走向死亡,人類是否因此而痛苦,這些嚴肅的問題對我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僅僅是海邊的石頭會不會殉情。

永恆的壯美以轉瞬即逝的凋零為結局,戲劇的高潮以平庸的情節為鋪墊,對智慧和愛的熱切幻想,總要經過無味的搏鬥,之後是命定的短暫、徒勞。前途渺茫,虛幻的生活卻充實得猙獰。我的王國在腐爛中煥然一新,就像清晨在陽光下甦醒的海。海的新鮮和我的陳腐相遇時,緊緊的擁抱近乎完美無缺,完美的高高在上,無法接近,更無法歌頌。尼采殺死了上帝,但祂的靈魂一塵不染,這之於十字架上的鮮血,是一種致命的打擊。

為自己掘墓並非大智大勇,特別是在海邊掘墓,更顯得滑稽可笑。希求在死後面對大海、與之為伴,只能招來輕蔑的一笑。海的孤獨完美得不允許破壞、也無法破壞。水與水之間天衣無縫,海與岸渾然一體,陽光也不能進入。

 

9

夜和寒同時降臨。

夜周而復始地循環,寒冷積累了過多的夜晚,慢慢地釋放。夜,更長更黑更赤身裸體更生動新鮮。

然而,某個夜晚只是短暫的一段時間,不久就有鳥鳴,波谷之間跳動著葉片般的黎明,驅趕著海灘上的夢遊者。蘇醒的風吹起浪花和微塵,最後一顆星悽慘地向懸崖、白雲、藍天和海水告別,夜的完整開始四分五裂,海鳥的翅膀、樹枝的晃動、山的輪廓、船的馬達……夜被一切有生命的東西所破壞。

然而,又一個然而。我的面前仍然是空蕩蕩的海,無風無浪,萬籟俱寂顯示著夜的完整。靜止和窒息令我騷動,水面上升起發綠的光環,漸漸變大、變淡,復又變小、變濃,在一片波動搖曳的光影中,我感動某種從未有過的刺激。冷風從所有的方向逼近我,沿著汗毛孔擠進皮膚,與滾燙的血一起流遍全身。一種經久不變,甚至永生不滅的東西在體內形成。我在黑夜的僵硬中歷經了數種時間的折磨。(下)

(原載《傾向》文學人文季刊,總第3-4期,1994年)

【2017/11/03 09:38:42 聯合報】https://reader.udn.com/reader/story/7048/27947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