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張拓蕪 ⊙ 蕭蕭
「我寫過拓蕪。」詩人鄭愁予這樣跟我說。
「在老師寫的〈賦別〉詩裡嗎?」
山退得很遠,平蕪拓得更大,
哎,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
鄭愁予︰〈賦別〉
民國四十四年由「現代詩社」發行的《夢土上》,已經著錄這首詩,寫作時間當然更早。這一年,我來到台灣第八年,在彰化八卦山腳的國小大禮堂,或者蕭家數百年的芒果樹下,巧遇許多阿兵哥,說著鄉音極濃的普通話,山東腔、湖南腔、安徽腔的各種話語,我興奮地以剛學會的零碎國語去探取他們語音中的真誠、話語後的不安,十幾歲離家,飄海渡峽,上岸尋找安身的立錐之點,在孤立的海島,除了茶綠色的同袍,哪裡是自己的同胞?過去,回不去的過去,泥濘不堪的來時路,何忍重踏?未來,尚未到來,飄搖在風中的箏、斷了線的箏,它會是怎樣的面貌、怎樣的鳴聲?
這時,我還無緣遇到張拓蕪,他跟我一樣拿著小板凳,對著小燈泡,翻著小字典,生吞活剝,就是要認識完四萬個中國字,不認識好四萬個中國字如何說得盡芒鞋踏過的萬水千山!如何吐得盡胸腹間滿腔的不平之氣!我是隨著老師慢慢摸索,他是憑著字典,生吞活剝。在相同的時間裡,我們做著相同的吸納工作,他是大陸來的阿兵哥,我是台灣土生土長的小學生。
1947- 同時認識台灣
我這個台灣土生土長的小學生是1947年「降臨」台灣,一般大陸來的阿兵哥要遲至1949年才隨著時代大遷徙成為漂流客,但張拓蕪遷徙的路線卻有些特殊,1947,不先不後,他這一年來台駐防,幾個月後隨部隊再返蘇北,第二年他又自動來台了,1949之前台灣海峽來回就這麼走兩遭,是怎樣的機緣讓他情繫台灣,願意重來?這樣的機緣會讓他更親近這片土地——離安徽很遠的海島嗎?
同樣從1947開始認識台灣,小學生的我在八卦山的山林、田野奔馳,阿兵哥的張拓蕪在台北近郊的林口、苦苓林沉思。我有親人在大樹下常住久居,有宗族在農田裡春耕夏耘,張拓蕪沒有親人在台可依,沒有龐大的宗親可以作為他的後盾,雖然「張」是全中國漢族姓氏的第三大姓,顯然他沒有從這個大姓中得到任何好處。因此,我們對台灣的「愛」就會有所不同?
——其實,更可笑的是︰我們為什麼要比較誰更「愛」台灣?
有人比較過李白跟杜甫誰更「愛」唐朝嗎?蘇軾跟蘇轍誰更「愛」眉山?守株待兔的農夫與揠苗助長的農夫,誰比較「愛」宋國?
1965-1973率先認識詩
搭不同的船卻在同一年到達台灣的我們兩人,真正碰面、認識,是在1965年之後,我進入輔仁大學,那時他已在香港出版詩集《五月狩》(香港︰五月出版社,1962),獲得國軍第一屆文藝金像獎新詩短詩第二名,詩作入選《七十年代詩選》、《中國現代詩選》(大業書店,1967)、《中國現代文學大系》(巨人出版社,1972),筆名「沈甸」,大學時我們沉迷的,現代人所寫、我們卻不一定理解的現代詩。
根據香港書話作家許定銘的觀察,台灣詩人卻能在二十世紀的香港出版詩集,只得四人,一組是一生只出版一本詩集的沈甸《五月狩》、瘂弦《苦苓林的一夜》(後來的《深淵》、《瘂弦詩集》都由此延伸增補),一組是「藍星」詩社重要的兩位創社大老,《鐘乳石》的余光中、《石柱集》的夏菁(《醉書札記.港版台灣詩人的詩集》,秀威,2011,P.91)。許定銘特別提到「五月出版社的那批書中,我最喜歡的,是印得很漂亮的,沈甸的《五月狩》。那是本三十二開薄薄的詩集,封面用白底,黑、紫雙色的構圖,有一幅粗線條柴枝人形樂手在吹小號,佔去三分二版面,極具抽象的動感。四十多年後記憶猶新的小書,是由秦松裝幀、楚戈插圖的,而那位名不見經傳的詩人「沈甸」,亦即是日後非常著名的散文家,寫《代馬輸卒手記》系列的張拓蕪。」(《舊書刊摭拾.五月出版社的書刊》)後來在追悼沈甸的文章中,他引述沈甸的〈後記〉︰「這呼喊充塞着整個東方的峽谷,我們便從峽谷的陰影裡走出來。而我的詩想就從那些呼喊裡,那些陰影裡擠迫而出。」(《許定銘文集︰悼沈甸.左殘.張拓蕪》2018/7/8,https://huitingming.wordpress.com)大量引述香港人的見聞,因為我們見到的《五月狩》已是精裝本素樸無華的布質封面了。
或許就如「沈甸」的筆名所含蘊的,沈甸的詩是沈甸甸的心頭壓力擠壓著的詩,沈甸甸的時代陰影擠壓著的詩,沈甸甸的東方峽谷擠壓出來的詩。
因為沈甸,我認識了兩系列的詩人藝術家,一是安徽系列的詩人,羊令野(黃仲琮,1923-1994,安徽詩人最敬重的鄉長)、大荒(伍鳴皋,1930-2003)、張默(張德中,1931-),在新詩的進程上給我許多啟發與激勵,勇於從古典的雅緻中邁步而出;另一是五公系列的詩人藝術家,歪公商禽(羅燕,1930-2010)、溫公楚戈(袁德星,1932-2011)、冷公辛鬱(宓世森,1933-2015)、木公秦松(秦維鍬,1932-2007)、毒公沈甸(1928-2018),他們願意自我調侃,相互激發,處處跨界,時時出軌,在詩與藝術上觸類旁通,發展出現代藝術的極光現象,衝激著詩的破與立。
見面時,張拓蕪不談詩,厚重的身材,厚實的嗓門,關懷的是我的學問有沒有充實,是不是繼續再讀書、再研究,這是失學年代的人所最在意的,失學的他期望看見詩學的我。
長輩詩人直接叫我蕭蕭,詩人時期的沈甸也叫我蕭蕭,張拓蕪時期的散文家則稱我為蕭老師,我知道,那是對文字、對文化、對學術的移情與敬重。
1973- 獨力拓展散文平蕪
1973年,沈甸退役了,卻也中風了,詩壇上從此少了一個詩人沈甸,文壇卻憑空蹦出一個散文家張拓蕪,一個因為上級剋扣軍糧而代替馬在扛砲、拉砲,代替馬在負重運輸的小卒,「代馬輸卒」跳上了華文世界的散文平蕪,開展出堅韌生命力、陽剛生命力的雄性散文。
司馬中原在最早的《代馬輸卒手記》序言,說他「用腳步丈量他自己的生命,使他的夢裡有了本民族無限的江山」,說他「咬著牙,踢開明天升起的太陽」,說他「由生活跨進了歷史」。與張拓蕪同為「現代派」的鄭愁予,撇開散文的兩大屬性「感性」與「知性」,直指張拓蕪的散文得自於生命之真、天地之真——「率性」。他們真是認識張拓蕪的友朋,不用剖腹即見肝膽。張拓蕪是散文史上最先啟用「代馬輸卒」字詞的人,謙虛使用「手記」的散文家,《代馬輸卒手記》竟一馬當先,成為散文界的黑馬,第二冊、第三冊……接連出版,該用什麼相續而不重複的書名?「拿著小板凳對著小燈泡翻著小字典」識字的張拓蕪,用的是︰手記、續記、餘記、補記、外記,結結實實,拔地而起,撼天而響!
一個鐵錚錚絕不向命運低頭的漢子。
一個出生於1928年6月28日的老兵,卻在2018年6月28日的小菜生日宴後,互道珍重再見時放聲哭泣。
大家都在想,是不是桌邊那一封,七月一日生效的剋扣軍糧的「重新計算通知函」所造成?
2018年6月29日寅時,一個鐵錚錚絕不向命運低頭的漢子,老兵張拓蕪逝世,距離1928年6月28日整整九十年,距離2018年7月1日短短兩天。
2018年7月13日 瑪麗亞颱風過後兩天
刊登於《文訊》394期(2018年八月號)
《代馬輸卒》作者 張拓蕪90歲辭世
2018-06-30 自由時報
〔記者凌美雪/台北報導〕以描繪軍中日常故事《代馬輸卒手記》系列,享譽文壇的資深作家張拓蕪,昨清晨辭世,享嵩壽九十歲。《文訊》雜誌社長封德屏表示,前天還前往張府為拓老祝壽,沒想隔日就傳來故去消息,實在大感意外。
寫軍旅生活 獲獎無數
本名張時雄的張拓蕪,一九二八年生,安徽涇縣人,一九四八年隨國軍隻身來台。喜歡寫詩,一九六二年出版詩集《五月狩》,獲國軍文藝金像獎短詩第二名,詩作也曾入選《中國現代文學大系》。一九七三年因中風退伍,轉寫散文,記錄個人卅三年軍旅生涯點滴,即是描寫軍中日常的《代馬輸卒手記》系列,成軍中文學經典,之後也出版多本續作,堪稱開啟台灣大兵文學風潮者。
張拓蕪另有其他散文作品,如《左殘閒語》、《坎坷歲月》、《坐對一山愁》、《桃花源》、《我家有個渾小子》、《何祇感激二字》、《墾拓荒蕪的大兵傳奇》等,曾獲中山文藝獎、國家文藝獎等大獎肯定。
晚年歷經三次中風,原本身體經調養還算穩定,封德屏說,前天、六月廿八日是拓老身分證上的生日,他真正的生日是八月九日,但他們想,多做一次生日也無妨,就與拓老的書迷、作家林立青及樸月一起去看他,林立青特地做了一鍋白菜滷,以及各種小菜與蛋糕,拓老很開心,「我們離開前相約八月再見,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坐著大哭了起來,安撫好久才平靜。」
據封德屏轉述,拓老是昨天凌晨四點左右突然卡痰無法呼吸,送醫不及,但過世時面容安詳。因事出突然,是否要辦理公祭或追思會,待下週一大家一起討論再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