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 納入胸懷

買菜 ⊙ 柯裕棻

買菜 ⊙ 柯裕棻

在台北假日是這樣的,買菜趁早,買花趁晚。

 

菜市中午就收,過了午就沒得買,只能上超市買裹在保鮮膜裡的包裝菜,或者上黃昏市場買二輪菜,因此要趁早﹔花市通常折騰一整天,到了黃昏,花容失色,花販歸心似箭了,才開始降價,因此要趁晚。

 

我一向不太能早起,若遇著假日,則需要比平常更大的決心才起得來。因此我買花的時候多,買菜的時候少。偶而幾次意外早起,沒有賴床,憑空多出了一個假日早晨,時間就忽然顯得格外緩慢。一個美好而且完整的週末早晨,反而讓人不知如何是好。要是風和日麗,那真是天寵,我怕一個人磨蹭發呆就蹉跎了光陰,因此通常是依了小時候的習性,出門買菜。這彷彿從骨子裡發出來的本能,其實來自小時候陪媽媽買菜的假日記憶,那快樂與幸福完全無法取代,即使賴在床上讀小說那種自在也還略遜一籌。

 

我熟知的傳統市場大概都是狹窄的小巷道,有些是露天的,各人搭各人門前的棚,有些則是整條巷子上頭都搭了塑膠天棚,防雨兼透光。兩邊是密紮紮的小店面小攤子,一個挨著一個,大白天點著透亮的小燈泡,感覺上意志堅定,生意盎然,照得那些成簍的蔬菜魚肉南北貨特別有光澤,麵條特別白,豬肉特別紅,豆芽肥美青江菜翠綠,花生圓豆腐方嫩,小魚小蝦乾筍和黑豆豉,氣味濃烈,成年都是豐年的兆頭。人坐在菜貨後面,有點敝帚自珍的篤定,燈泡照著眼睛,笑吟吟看著來人,一樣一樣告訴價錢,非常親切問你打算做什麼菜,也建議你添些什麼菜,某幾天他特別關照胡蘿蔔,某幾天則全力推銷小白菜。有時候,大概和哪個攤子吵架,或是擔心小孩或家計,靜靜坐著,萎頓如一地散葉,即使強打起精神來,也不怎麼瞧得起這門生意的模樣。

 

小空間裡帳目特別清楚,銀貨兩訖,買的賣的都是老實人,沒有傾城傾國的交易,偷斤減兩也不算什麼奸險。生意再好,忙起來也就是把鈔票銅板往圍裙口袋裡塞。找錢的時候,單手摸索半天,掏出皺成一團的髒污鈔票,看一眼,疼惜的,又有點不經意的,塞回去。

 

這裡再怎麼大聲吆喝,總是家常的調子,時間是一點一點像小秤的刻度那樣,照著三餐的時間走過去,錢也是那樣一塊兩塊賺進來。婆婆抱著小囝仔捧一碗飯坐在裏間吃著,媳婦站在門口招呼生意,男人送貨去了。日子就這麼平實的過,不拖拉也不跳躍,可以過好幾代似的,沒有驚天動地的傳奇,倒有不少街談巷議,謠言和偏方。不知哪裡求來的太上老君符令就貼在鐵捲門的門楣上,又懸個亮晃晃的八卦鏡,也不知防什麼東西,如此有了鄉野的趣味,倒不像在城裡,也給這豐足明亮的角落添一點民俗的詭密,讓人聯想到豬和雞鴨的復仇。

 

傳統市場再怎麼改良,再怎麼現代化,總有它奧妙之處,它至今仍無法克服潮濕和氣味的問題,它有我完全無法理解的運作規則。我一定得在攤販準備收攤之前離開,否則,那些燈泡一盞盞熄掉之後,整個市場零零落落,各攤都潑水洗地,午間新聞的播報催得人發急。氣氛突然變了,蕭條得緊,什麼都不賣了,都賣完了,人人趕著關門,摩托車撲撲而過,臨時攤都走了,中藥房也拉下一半鐵門,賣愛玉仙草的婦人和賣魚丸的先生突然一起跳上小發財車離去,原來是夫妻。

 

一個早晨,就在柴米油鹽以及飲食大事的盤算上,完完整整過去了。

買菜 ⊙ 柯裕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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