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 納入胸懷

鍾文音於淡水談「在河左岸」

鍾文音於淡水談「在河左岸」

Part1【淡水與八里】5:53

你可以想像這個是最早期的,淡水火車站(淡水捷運站前是小火車),所以我記得是哪一年(維基百科:1988年7月15日,淡水線最終日營運,大批民眾前往搭乘,作最後的紀念。 當晚23:20,最後一班往淡水的列車自台北車站第六月台發車後,87年的營運宣告結束;7月16日配合「淡水最後一班列車」活動再加開一班列車後,淡水線正式停駛,走入歷史),淡水最後一班列車,大家還有記憶的話,有來過的舉手,淡水最後一班列車、最後一班列車。然後那個其實我的概念不是認為懷舊就是好的,但是懷什麼舊呢?當代什麼樣的新呢?這是一個可以提供,只要是讓我們的人心可以回到更平靜,更進步的狀態,所以那個我們去「救救淡水河」的那個概念裡頭,後來還好被實踐了!就是說,後來我們才理解說那條高速公路是為了載運垃圾車,我們就很生氣呀!蓋了一條高架橋只為了運載垃圾車,因為八里跟淡水一樣,就是因為你只要是沿河的城市,旁邊就是山,臺灣獨有的地形,你知道就是,我們山跟海命運非常地連結,比方說花蓮也是;所以我才說你顧山就是要顧海,意思是一樣的,她整個水土的概念是一樣的。

那這個老城(淡水)呢,作為一個(國際)通商的港口城市,一定有西方一觸即發這種西方文明,可是我們只看到紅毛城、我們看到大量的這種領事館,連那個白樓也沒有了、只剩下紅樓。就是說拆很快、但是要重建歷史是很難,可是沒有歷史遺址,我們如何憑弔我們的記憶呢?這是一個核心的概念,就是說,遺址不一定是要保存、或是說非在不可,但是在一定有他歷史的一個關鍵時間點。

因為以前的八里和淡水是沒有橋的,所以呢?而且以前我剛去住,1997年,你看離現在其實沒有那麼遠(講座日期:2014.05.24),我當時去都還蠻樸素的,是一個漁村的感覺,所以左岸是另外一個不得不的選擇,就是說我們反抗去蓋高架橋,但是後來他在民進黨政府就好一點他們就蓋了一個步道,相較是好多了,可是你知道我們就永無安寧之日了,對於住八里的人的痛苦,就是遊客,因為遊客不會管你啊!遊客是一個最像蝗蟲般的來去,然後他就留下了聲音、留下了白日的垃圾對不對?我就住在媽媽嘴隔壁啊!所以當然之後現在更可怕了,本來很安靜的八里。

所以為什麼人家說我們很多時候文人會太革命去動員社會運動,其實我還要再說一個淡水的故事。我住八里是1997年,我從紐約讀書回來的時候,我住到對面的八里,那當時我住紐約的時候,我媽打電話給我希望我回來,那我本來只是暫時想回來,但沒想到後來一待就在那邊落腳,但這十多年來,來來去去這個世界的板塊移動。可是住八里的時候我才發現說,有一次,我的鄰居是林懷民,那時候他就跟我講說:「我們要去抗爭了!」,我說:「為什麼啊?」他跟我說:「你不知道,我們八里的沿岸要變成一條馬路!」我說:「真的啊!我買這裡就是因為我在紐約的時候我跟我媽說,我媽說:『我幫你找房子落腳』問我說想住哪裡。」因為我想說我大學,常常心情不好就來看落日,我就跟她說找哪裡都可以,只要可以看得到一片海,我媽就幫我找到這裡,因為淡水比較貴,所以就找到八里。那,所以我根本不知道,我是搬去才知道我的鄰居都是大師,從蔣勳和林懷民這樣子。所以,但是他們就跟我說要去抗爭,那抗爭就是因為那要蓋一條馬路,那那個,後來我們就綁布條,我生平第一次綁布條,因為我大學是一個比較逸樂份子,就是說對世事、時代、時事沒有那麼大的關心,是比較會回到自己去看自己的心情本質這種人,那是頭一次去參與,就是綁布條就是寫「救救淡水河」,那事實上這個歷史,我當時還拍了很多照片,但沒有時間去把它找出來,就是我們靜坐,在那個應該是都更局─就是救救淡水河,我們就去,後來我們才知道說,你可以想像,當時因為林懷民的名氣太大,他一出動會引起…。

我找不到我的圖片,因為我沒有重新整理,從我所有的檔案(笑)

「救救淡水河」原來它的概念是說,如果八里要蓋一條馬路/公路,那個公路是從哪裡?從河岸蓋上來的高架橋,你可以想像,如果今天那個被改起來了,然後這條河流不僅沒有辦法做疏濬、還可能會水淹臺北城,不只是景觀的思考,還有生命的思考,所以我們當時去靜坐就是(因為)這條河,就是這個對面,那這是觀音山,其實差不多就是從現在有河Book的位子對望出去。這條河的命脈當然是不分左、右岸,就像我們在探討台灣的時候,我們不會分土地或者是河流,因為是共同的、共同的命脈。

Part 2.【「在河左岸」─從母親出發再到家族演繹】11:14

那這個在河左岸,左岸當然是用法國巴黎塞納河的概念,很多人,我記得有位朋友跟我抱怨,他說:「妳當時不應該取〝在河左岸〞」因為他去法國塞納河的時候,他去書店挑我的書,他連想都沒有想就把在河左岸帶到巴黎去,法國塞納河,後來他在塞納河一讀啊怎麼變淡水河?他說他本來是要依照我的塞納河去遊法國巴黎,那沒想到我寫的是淡水河,因為「在河左岸」通常一聽就是一個浪漫、塞納河左岸、書店、對不對?聖母院啊、莎士比亞書店呀!結果沒想到,可是我當時其實是要反這個「符號化」,其實它裡面是一個很悲傷的故事。

那左岸,事實上左岸就是法國他們在這個概念裡頭,當時會分左派、右派,其實就是議會嘛!左派是社會主義,久了就變成一個左派、右派這樣,那剛好沿河這邊,三重這邊剛好她也比較是左岸。

在河左岸,我是從母親出發,那母親怎麼出發呢?就是說這個父親要先到台北工作。你知道我們當時南方跟現在這種小農、小資的概念是很不一樣的,當時做農夫,大概這一生你沒有讀書,然後當時的土地政策迫使你必須,工潮就是往南或往北,然後南部就是在高雄加工區工作、往北就是參與十大建設,這是我的父母輩的命運。那這一波的這個父親就是從十大建設上來,(從雲嘉上來)加速參與台北的建築,就成為建築工人,就我媽說她還挑過那個砂石,本來他們種稻的手就變成去挑磚塊。然後沿線你通常都是會落腳在河岸,因為它進城比較方便,所以這個小女孩的家族就先進城在三重、三重再過去也佈滿著他們的親眷家屬,雲嘉一帶(過來)的,比方說叔叔舅舅,我記得那時候台北橋下面就寫著「雲林鳥園」,台北橋大概各地口音都有,從外省、客家、然後閩南,就寄居在台北橋,那,整個河岸的生活,其實是一個非常,怎麼講,就是參雜著各式各樣人的狀態。

我在河左岸書寫父親這個角色,事實上就是他先看到了淡水河,一個南方的男子,不一定說藍領就沒有浪漫情懷,也不一定說讀書人就有浪漫情懷,事實上有時候是命運把他推到一個不是他要開門的那道門的門口,他不得不前進。 所以我賦予這個父親的角色事實上他是浪漫的,他就是看到這條河流,因為你知道南方的河流不會像淡水河,如此開闊而且竟然可以帶到異鄉,你知道過去你再出海你就到異鄉了,你就離開台灣這個島嶼了。

所以我就想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故事,就是說如何這個父親一上來台北看到河水,有別於雲林的河水,因為雲林是濁水溪,濁水溪事實上是非常乾涸的,所以都種西瓜,他不是像這裡的河水,河水倒映著高樓的燈光給他有一種情懷。

然後他上來台北時,因為貨車把他載到了台北橋下,他就看著淡水河,原來這座城市有這一條美麗的河流,那這條河流通到哪裡呢?可以帶他到另外一個世界嗎?可以讓他抵達一個心裡另外一個異方嗎?他知道他此生是離不開的。我說的離不開是,我相信很多人是被感情釘在十字架上,就是說,因為現實是一道門,你不是說想離開就離開的,因為婚也結了、孩子也生了四個,怎麼可能離開呢?他再有大的青春夢想都是個無影之術,所以他看著這條河流,那是他心裡的逃亡,不是說他真的可以逃亡,他看著這條河流,所以我覺得,為什麼我說城市的河流很重要,我剛剛有說,但是心情不好你一定要看河。

在河左岸還有一個概念的書寫,因為我剛剛有談到寂寞─寂寞輓歌,所以裡面有很多的死亡的書寫,除了妓女戶的那些感情挫傷者夜晚投河;這個河流還有一個傷心往事,我剛剛有說,在經濟起飛時大量的汙水,以前的淡水河是非常非常臭,就跟高雄的愛河一樣,我們那時候經過台北橋,會有個氣壓,所以要趕快拉下窗戶,不然會沒辦法呼吸。

Part3.【在河左岸─創作手法】15:28

那他的視覺景觀,所以寫小說,小說家最大的動力,作者為什麼他可以寫小說,其實有一個很大的關鍵是,他的腦海裡試圖去還原如果我是那個父親,所以其實我們在寫小說的時候,就是在還原如果我是那個父親、所以我變成他,我是他,我要在離鄉的前一夜,我去看望我年輕時候走過的濁水溪呀,飛沙走石的,青春不在,一點風沙的刺目都足以讓他留下眼淚,他要一個人離鄉。

那這個小說要如何開場?所以我就在想說這個「在河左岸」要讓它有一個很戲劇性的開場,所以我才說是拼貼嘛!因為你要讓這個人物撐住小說,不過看一個人的一生其實是蠻無聊的,對不對,然後要有很多元素的拼貼,所以我就想到我母親是一個比較務實的人,這個務實性可以襯托這個父親的沉默寡言跟浪漫的調性。

所以在河左岸的一開場,有一個要,就寫南方的夏日,夏日熱到什麼程度呢?所有的邊界,白日是輪廓潰不成型,不知道各位有沒有這種經驗?因為太亮了,然後你就會失去邊界,太亮了,以至於萬物的輪廓潰不成型的這種南方的夏日。

這個開場其實還有一個「意識」,就是說小說的人物不言自明,就是說你不用去「說」,那個是很失敗的小說才這樣寫,但我不是說我寫的很成功,至少不要寫成那樣,那是電影本事,我要「余樵樵」個性務實、幾歲,那是電影本事,電影劇本的人物,小說要藉著什麼?小說要藉著情節來推動,大家都知道,她竟然會死命地跑,為了要搶在村人都發現原來從車上掉落之前,原來有甘藍菜、有小雞,那她的個性就可以展現,感情不能當飯吃,幹嘛送別、幹嘛流眼淚,要注意那個甘藍菜有沒有掉下來,所以這個時候個性就非常的鮮明、情節就可以被推動。

我爸爸,不能這樣講(我爸爸),因為這個「父親」有很多的轉化,你知道寫小說要有很多的轉化,人家說就是要有很多的拼貼,你不要對號入座,為什麼呢?因為小說家在動員、調度他的時空的時候,他不會單一寫一個人,他不會單一寫一個人,有時候,你知道生命是很無聊的,怎麼可能單一這麼戲劇性的都發生在這個人身上,所以小說家在動員小說時空調度的時候,他會拼貼手法。拼貼不是說他小說的結構拼貼,是這個人物的個性的元素、命運的元素要拼貼,不然不足以撐住這個小說的重量,所以他要拼貼手法。也就是說,他的原型也許來自於我父親,但是因為他是一個溫婉、緩慢、沉默,你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那有一天我,像王文興的「家變」那樣,父親推著籬笆們走掉都有可能,所以我看王文興的家變的時候,我覺得說那個父親很像所有很多沉默的父親。但是當然父親有另外一個原型,另外一種父親,就是賭博、嫖妓,(待確:就是另外一個軍父,軍父的前方有非常多種),那有一種就是沉默,沉默的是什麼,相對母親就比較喧囂。

有關「原型」,其實小說家都有他人物的原型,但是他必須再轉化到小說是要經過很多多重的轉化的,但我覺得每個小說家都有他想要被辨識的,有人希望人家去對號入座、有人希望對號不入座、有人希望永遠都不要對號入座,有各種可能。那我自己是有一個原型,這個原型是,比方說寫八田與一的時候,是要藉由,其實我在談台灣的水,就是說我們對於水的重要,是怎麼樣變成一場殺戮,就藉由裡面的人物,採用的事實上是我大舅舅的原型。

Part4.【故鄉】16:28

我不知道各位,我自己會常常遊走世界,我每次回到台灣,其實台灣是一個個性非常鮮明的地方,她像是一個很有個性的女子,她每年都要告訴各位:我的存在。

那臺北對我而言,我住得比…,我事實上六歲就離開雲林,因為跟我媽媽到處做生意,所以嘉義啊,甚至我們那時候最遠做生意做到臺北,所以才會落腳在臺北,但是就是來來去去,移動的經驗。

所以這個在河左岸,我是從我的家族開始移動,那這個移動就是他從,這是我鍾家祖祠,現在還在,就是雲林二崙,在西螺過去、崙背附近,離虎尾也都不遠。那我覺得重新去尋找這個「原鄉」,事實上臺北,人家說「居久異鄉是故鄉」,所以何必再分你我,此地或是故呢?我覺得事實上你住久,就是你的家鄉了。

Part5.【寂寞輓歌】

回到小說在河左岸, 父土母河 ,小女孩的寂寞輓歌是如何沿著淡水河一路溯河而上,我們的記憶如何沿著河岸而上,那我覺得臺灣因為河川非常的湍急,臺灣的河川非常的短而湍急,所以她造成我們的沖刷,她不僅沖刷我們的地質、她也大量沖刷我們的感情;當然,我覺得現在,我現在講的都是有一點持經感的,因為我覺得經濟把我們都削平了,削平了階級,削平了可能,其實這是最大的哀傷源頭,就說好像很多人都沒辦法找一個落腳之處,生命安身之處,那我以前,淡水對我們而言是一個逃亡之所都已經不再是後花園了。那我們再去尋找更遠的心靈遺址,其實是有點困難的,所以作家會退回他的書房寫作就是如此,那這就是移動。移動帶給我們這個在河左岸這個父親,這條河流─心靈的原鄉。

經濟把我們帶向一個,一個削掉我們的階級,事實上階級更深,那個階級是用錢的符號堆砌出來的。我其實,我們在談淡水的時候其實連帶會談到新北市的變化,我們沒想到新北市會變成,我們說的那個過去左岸的荒涼,現在變成高樓堆砌的金錢帝國,也是我們沒有想過的這件事情。所以,我說的這個河流,後來當時因為經過河清計畫,就是把她又復原。

其實我們在思考很多事情的時候,我們其實都是整個社會的共犯結構,所以我們不要忽略了回到我們自己去檢視我們自己。就是說,我們是不是也曾經是個共犯結構的一體,那這樣我自己覺得,寫作者在某種程度上很艱困,因為,也許我們很多理想的發抒在文字上,但是它並不會並不像商品,可能就像有河書店隱藏在大量的這種…的一個小角落裡頭,但是久了還是會被看見,只要你是燈,人家就會依燈而尋,在黑夜裡頭,在黑夜裡的點燈人。

我們在時光流逝裡頭,沒有辦法上岸的東西,你知道就是,意識漂流,就當沿途都是這樣的一種,可是你會發現說其實為什麼黃小鴨事件在臺灣引起這麼大的轟動?各位,其實這是很深層的社會心理學,就是說,包括我剛沿走的這條,為什麼需要的是BIBI槍、射水彈,為什麼沿途不是文學、為什麼沿途不是音樂,為什麼沿途是「趕快來買」,為什麼要趕快來買,沒有錢幹嘛趕快來買?但是你一直聽到擴音器放在地上、這種、這種喧囂,為什麼?因為其實所有的,比方說,其實大部分的人都,就是說我們沒有覺得它很需要的,這是為什麼?

就是說我懷著那樣的景仰,崇拜這些書的靈魂,但是當代人卻不需要,我非常非常地不理解,不理解到不知道如何自處在我的島國。所以那個當每一次那種大的事件呢,島嶼,那種大的事情,我想到的都是文學長期以來,文學的退化的本質,為什麼?因為他是一個緩慢的,文學是一個非常緩慢的漸波、心靈的空間,當我們這個緩慢一去不回,其實那個心靈是非常喧噪的,那個喧噪的城市是一個很容易進入憂傷跟憂鬱的城市。

錄自臉書 / 紀錄者:張淳善·2017年12月13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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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文音於淡水談「在河左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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