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刀魚之味〉⊙田威寧
回家途中經過頗富盛名的平價日式料理店——總大排超長龍,導致我百過其門而不入。但這次我竟然停好車,走了進去。「需要等嗎?」「一個人?併桌,不用等。」於是我便拿著菜單,對上百種品項相看兩無言了。兩分鐘後,我點了烤秋刀魚。只有烤秋刀魚。
九點多了,人們在此宣洩整日的疲倦,桌桌都扯著喉嚨,而桌桌因此只能更扯著喉嚨。白色泛黃且帶著醬漬的兩人座桌面上,擺著草綠色的小碗、湯匙與透明袋裝免洗筷。我還沒看完一篇短篇小說,烤秋刀魚便上桌了。在拿起筷子前,我稍稍猶豫了,夾了一口嘗味道後,還是愣了一下。
我不該點烤秋刀魚的。
第一次吃秋刀魚是在十三歲那年。那年家裡發生狀況,我突然輟學,跟著父親與姊姊到台北賣小吃,維持最基本的開銷。那年遇見的人,和之前與之後的人生所遇見的極不一樣。我記得那個海產店,也記得海產店的那兩對夫妻。
我們的攤位對面是家兼賣燒烤與酒品飲料的海產店──雖說是海產店,然而店的頂部與前後左右皆由黃橘色帆布圍成,因此說是「海產攤」更接近實際。
廚師是整家店的靈魂──一位頂著山本頭、蓄著八字鬍的高大男人,無論冷熱晴雨皆穿白色露臂汗衫,小麥色手臂上的龍紋刺青令大人和小孩皆忍不住用最不經意的方式多看一眼,偶爾披件花襯衫在肩頭,鐵灰色西裝褲下是永遠的藍白拖。廚師走路有點外八,但看來再自然不過。當他直直看人時,會令人忍不住想幫他點菸。乍看不修邊幅,但長期觀察便會發現廚師的頭髮與鬍子皆經過細心修整,多一釐則太長,少一釐則太短。他總是拿著厚重的黑鐵鍋子與不鏽鋼大圓勺,在我的夢裡卻總被換成盾牌與槍。海產攤門口有個大冰櫃,冰櫃透明的上層擺滿各種魚和蝦,也有螃蟹、鳳螺與被剝了皮的田雞,都被放在一條潔淨的大白巾上,巾下鋪著方方的冰磚。站在冰櫃前,總是拿著點菜單與原子筆,笑咪咪地介紹海鮮食材與料理方法,長得像日本人的白皙女子,是廚師的妻子。當我知道他們是夫妻時,極失禮地「ㄏㄚˊ」了好大一聲,被父親用眼神責備了──即使父親的嘴角有明顯的笑意。
我們一家在周遭的同行間小有名氣,不過,並非因為食物,而是身分。為避人耳目,我們改用奶奶的姓,各自取了自以為最順口最常見的名字。父親也刻意換了不曾有過的裝扮。我們以為我們活得不引人注意,有一天,海產攤廚師的妻子問我:「你叫威威還是如如?」「你們是姓陳還是姓田?」語出突然,讓我瞬間愣住,面紅耳赤地拚命想該怎麼回答,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如今回想起那一幕,我終於了解難怪人家起疑心──我們雖然在自我介紹時用的是假名,但彼此呼喚時卻不假思索地用本來的稱呼。高大帥氣的父親也太引人注意了──即使沒有近視的他刻意戴粗框眼鏡遮住半張臉,還穿軍用衣與軍用靴,動作與說話方式卻仍太斯文有禮了。而且,別的不說,兩個青春期的女孩沒有上學,在九年國民義務教育下,我的年齡就是最大的破綻。「這家人有問題。」附近同行茶餘飯後的話題,卻只有廚師妻當面問我,而且,當然只能是問我──即使什麼都沒說,但我的沉默與慌張已經什麼都說了。
隔天,廚師妻對我招招手,要我和姊姊去店裡;她特別烤了一條秋刀魚,還倒了兩杯有三分之一都是綿密白泡泡的生啤酒。我明白那是她道歉的方式。那條秋刀魚烤得無論在熟度或軟硬都恰到好處,海鹽抹得多一粒則太鹹,少一粒則太淡,秋刀魚靜靜地躺在長方形白塑膠盤上,無論是身體的褐色或背上的黑色都呈現亮眼的光澤,腹部尤其肥美,油油亮亮的,筷子一戳下去,發出微微的「喀滋」聲。「秋刀魚都是我一條條親手從市場挑回來的,我只把最好的選走。」她一邊說一邊為我們擠上新鮮的檸檬汁。魚腸的部分有微微的苦味,生啤酒也是,她說:「那是大人的味道。」在失去一切的那年,能吃到這樣看似簡單卻相當用心的鹽烤秋刀魚,令人反覆回味。那條秋刀魚成本十元,在菜單上的價錢則是四十元;但對當年的我而言,其實是無價。後來,廚師妻常自掏腰包招待我們姊妹吃烤秋刀魚,她總是倒兩杯有綿密泡泡的生啤酒給我們,要我們吃慢一點,然後頗有興味地看著我們。秋刀魚總是被吃到像漫畫裡被貓吃過的魚一樣,只剩一副架子。有一回,我們過去時,桌上放著的是一盤散發味噌香氣的魚片。她說:「寫錯菜單,多烤了這個,你們吃吃看,這是味噌魚。我自己不太喜歡,太甜了。」我知道這魚在菜單上要一百元。她一樣為我們擠上新鮮檸檬汁,並且倒了兩杯芭樂汁過來。但她只請我們吃過那一次,之後還是新鮮肥美淋上現擠檸檬汁的秋刀魚。
廚師妻當時應該是三十幾歲,廚師可能超過四十歲了,兩人沒有孩子,至少我從未看到,也沒聽他們提過。廚師妻帶我們姊妹去她家玩,在海產店步行約十分鐘的老舊矮房子裡,相當隱密,沒有人帶很難找到。應該是賃居處,客廳很小,有小小舊舊的黑塑膠皮沙發、小小的鐵架木面方桌、兩把海產攤的橘紅色塑膠圓凳,一台舊型的黑色電視機,電視機旁有一台舊型的蘋果綠按鍵電話。一張茶几上面擺著前夜未清理的茶具組、一本攤開的橫線筆記本,上頭滿滿的各種排列組合的數字,筆記本旁有本B5尺寸薄薄的書。那年的我實在是沒有書可看,愛看書的我竟興奮地拿起那本書逕自翻了起來,在她還來不及阻止我之前,我已經看到裡頭的裸體特寫與描寫性行為的文字了。不識相的我竟然問女主人:「為什麼要買這本書呢?」對方竟也回我了:「這是大人的書啊!」連一秒的遲疑也沒有。
我們是在超過兩周看到海產攤老闆親自掌廚、老闆娘站在冰櫃前既不流利也不專業地介紹食材後,才發覺不對勁。一問,才知道廚師被解雇了,官方理由是廚師要求加薪,老闆決定乾脆自己來。「啊反正都看那麼久了,差不多就是那樣了。」周遭的同行開始流傳關於廚師夫妻的耳語,我一句都不願意相信。
廚師夫妻沒有向我說再見就消失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我們和海產攤老闆夫妻一家成了朋友,海產攤老闆夫婦有個幼稚園大班,大圓眼睛、深酒窩、鬼點子一堆的漂亮女兒,和快兩歲還不會講話、鬥雞眼、憨厚、慢吞吞的小男孩。我和姊姊常成為小保母,陪著兩個小孩在他們家玩遊戲與看電視。不過,老闆夫婦從未請我們吃過任何東西,我們買炒麵時也沒有任何折扣。
沒有大廚的海產攤,生意大不如前,比較高級的食材乏人問津,生魚片和各種海鮮越來越不新鮮,而食材越不新鮮,就越沒人會點,如此陷入惡性循環。我注意到連本來經濟實惠「要吃請早」的鹽烤秋刀魚都很少人點了,因為老闆娘不會挑秋刀魚與檸檬──她買回來的魚眼睛都不明亮,肚子不大,檸檬皮厚汁少,烤出來的色澤也毫不誘人。少了廚師夫妻的海產攤,變成一家以炒麵炒飯與醃蛤仔、醃鳳螺等小菜為主的小吃店。少了海鮮與燒烤,生啤酒不好賣,後來連生啤酒都不叫了,只賣瓶裝台灣啤酒和綠洲芭樂汁與柳橙汁。
廚師夫妻消失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吃過烤秋刀魚了。隔了廿多年,我才下意識地為自己點了條烤秋刀魚;只是,滋味當然完全不復舊時的了。眼前的這條秋刀魚,乾癟,不油亮,苦味太重,連檸檬片都切得相當隨便。我才夾了兩口,便放下筷子,起身盛免費提供的味噌湯。我不該點烤秋刀魚的。
一腳踏出店門口時,突然下起了雨,雨勢不小,但我仍在雨中騎著單車回家──這次沒有猶豫,也沒有停留。雨總是這樣突然地下了,誰都有雨天沒帶傘的時刻。而我也早已明白什麼叫作「大人的味道」。
【2015-04-30 09:16:28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