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和生平
一 一生處於割據,家國民族掛心頭
賴和,原名河,清 光緒二十年(西元一八九四年)五月二十八日生於彰化 市仔尾,其父賴天送,母戴允,賴和排行第一,下有弟妹六人。他出生這一年,中、日甲午之戰爆發。翌年,臺、澎被割讓給日本,這是臺灣歷史面臨轉折的一年。賴和死後二年(西元一九四五年),臺灣脫離日本殖民統治,因此他在世的五十年,大約就是臺灣被殖民的五十年。也許是宿命,也許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賴和就這樣以他一枝健筆,為自己、也為被奴役的臺灣人民發出不平之鳴!甚至他後來畢業於臺灣總督府醫學校(國立臺灣大學 醫學院前身)成為醫生後,仍有「我生不幸為俘囚」之嘆,這種強烈的民族意識,成為他思想的主流。
〈飲酒〉1924
世間萬事皆縈心,悲哀歡樂遞相侵。生者勞勞死寂減,豪門酒肉貧民血。
愚民處苦久遂忘,紛紛觸眼皆堪傷。仰事俯蓄兩不足,淪作馬牛膺奇辱。
我生不幸為俘囚,豈關種族他人優。弱肉久矣恣強食,至使兩間平等失。
正義由來本可憑,乾坤旋轉愧未能。眼前救死無長策,悲歌欲把頭顱擲。
頭顱換得自由身,始是人間一個人。平生外此無他願,且自添衣便加飯。
天道還形會有時,留取雙睛一看之。掀髯據案思量久,酒傾始覺杯在手。
擲杯拍案眼向天,烏兔雙馳又過年。年年歲始多閒日,似此佳時忍教失。
李桃梅杏皆已花,邯鄲酒薄易為賒。莫放春光醒眼過,舉杯勸影且自賀。
二 漢文根基深厚,親炙庶民文化
賴和是福佬客家人,但不會說客家話,曾賦詩道:「我本客屬人,鄉語逕自忘。戚然傷抱懷,數典愧祖宗。」賴和 閩南語流利,十歲時先學習漢文,後入小逸堂拜黃倬其為師,由漢詩寫作入手。由於日本殖民政府政策要求,才入公學校讀日本書。每天到公學校之前,先到書房早讀,下課後再到書房讀書,日久打下了漢文的基礎。終其一生,皆以中文寫作。青年時期除參加詩社古月吟社的詩會酬唱外,並於西元一九二五年與好友楊守愚、陳虛谷等十六人成立流連思索俱樂部。一九三九年,重組為應社,與友人吟哦唱和,藉抒淪亡之痛、抑鬱之情,即使入獄期間亦勤寫不輟。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因「思想問題」第二次入獄,五十天所寫的獄中日記中漢詩即達二十一首之多,內容皆為惆悵情懷與綿邈哲思。據其友人所稱,賴和在創作之初,先用漢文思考,用文言文寫好,然後按照文言稿改成白話文,再改成接近臺灣口語的文章,其寫作之用心,由此可見一斑。
賴和的祖父以弄鈸(為喪家演特技)為生,其父以道士為業,這使賴和具備了庶民的文化特質,對於其人格和文學精神有極深遠的影響。公學校畢業後,賴和一心想去臺北讀書,但家人認為臺北到處是騙子,只好到雜貨店學做生意,沒想到屢受嘲弄,憤而回家。有人建議他去做「補大人」(即巡查補,由臺人擔任以協助日本巡查),但他覺得那時代的補大人得法律保障而橫逆無賴,他不願同流合汙,故捨而從醫。
三 時代衝擊,思想啟蒙與民族意識的覺醒
西元一九○九年五月到一九一四年四月,十六歲的賴和就讀臺灣總督府醫學校,同期同學有杜聰明(臺灣史上首位醫學博士)、翁俊明(第一位參與同盟會的臺灣人)等。他在學期間所參加的復元會社團,除取恢復健康之義外,另寓有「光復臺灣」,是他民族意識與人權思想逐漸萌發的時期。下面兩個例子,可說明這一情形。
有一回,素以「糖飴與鞭」為治臺政策的前日本 民政局長後藤新平到學校訓話,極力為日本的殖民政策、為日本、臺人的不平等待遇作辯護。學生們對這一番話議論紛紛,進而引發他們省思:「向來我們大家都以為是浴在一視同仁的皇恩之下,不感到有何等的差別;經過後藤的一番訓誡,才會自省,其中也就多少生出議論。」
另一例子,是當時臺灣總督府醫學校校長高木友枝,在畢業典禮上的訓話,他總說:「要做醫生之前,必須做成了人,沒有完成的人格,不能盡醫生的責任。」這一個以養成人格為先務的階段,對賴和的思想啟蒙、人格的成長,有其一定的影響。
西元一九一九年五月,中國爆發「五四運動」。前一年,賴和前往廈門 博愛醫院,在那裡他接受到當時中國蓬勃的新思想、新文化的衝擊,強化了他的民族意識,並重建他的文學觀。深感民族自決重要性的他,尤其對啟迪民智的重要性,有進一步的看法,他認為文學不應被認為是某一階層人士的專利品,遂致力於推動白話文。
四 彰化開院,行醫濟世與研究
賴和於西元一九一四年四月自臺灣總督府醫學校畢業,時年二十一歲。翌年,前往嘉義醫院實習,同年,與王草結婚。後因無法忍受日本與臺灣醫生的差別待遇辭職返鄉,兩年後,在彰化 市仔尾故居開設賴和醫院。一九一八年七月,年方二十五歲的賴和隻身渡海前往廈門 鼓浪嶼 日租界的博愛醫院,此醫院隸屬於臺灣總督府資助設立的廈門博愛會,醫生除了研究華南各種傳染病的防疫,提供臺灣本島參考外,亦負有日、華親善的任務。次年七月,退職歸臺於彰化懸壺濟世。
賴和是一個「文」、「行」一致的實踐者,以「但願天下無疾病,不懼餓死老醫生」自期,懸壺濟世。他給鄉人的印象是穿短衣褲,留八字鬍,行為質樸有禮,說話謙虛得體。據昔日服務於賴和醫院的幾位藥劑生回憶,賴和關懷弱者,照顧貧者,生活規律而平凡。他每天一大早出門就診,舉凡內科、婦產科、小兒科、皮膚科抑或牙科的患者,他都悉心診治。一天大約看顧病人百餘位,忙得連三餐都無法正常進食。每年年底,他便將病患積欠的藥債焚毀,以減輕患者無力償還藥款的壓力,因此彰化市民稱之為「華佗再世」、「彰化媽祖」、「和仔仙」。他和一位人力車伕為知己,經常共飲,人人都說他倆是「換帖」(結拜兄弟)。賴和也常坐人力車到處看診,所以他自稱「走街先」,指自己是在街上奔走看病的醫生。賴和雖然行醫了大半輩子,但因為他恤貧憐孤,所以死後其子無以為喪,甚至向人告貸方能為其送終,聞者莫不泣淚沾襟。
五 寫詩諷世,文學路上展新局
賴和生在殖民統治時代,深切感受到「我生不幸為俘囚,豈關種族他人優」的痛苦。西元一九一九年返臺後,即一面行醫,一面參加臺灣文化運動推動工作,西元一九二五年後,擅寫漢詩及文言文的賴和開始用白話文寫作。西元一九二三年,因治警事件第一次入獄,一九二五年十二月,賴和正式發表第一首白話新詩—覺悟下的犧牲—寄二林的同志,強烈地批判日本當局,高度發揮道德勇氣。在這時期,他曾用詩諷刺御用紳士辜顯榮主張「吾人寧作太平犬,莫作亂世民」之「順民」心態,展開往後十年多彩多姿的新文學創作生涯。
西元一九二六年一月一日,賴和在臺灣民報發表第一篇白話小說鬥鬧熱,此後陸續發表小說二十篇,新、舊詩及雜文隨筆多種。新詩流離曲是日治時代臺灣新文學最長的一首詩,南國哀歌則是悼念霧社事件起義的抗日同胞。
賴和一生可謂活在新、舊文學的更替之間,他始終是站在被壓迫、被蹂躪的臺灣人民的立場,控訴殖民者的政治迫害,真實反映日治時代臺灣的苦難。
六 加入臺灣文化協會,啟蒙民智
賴和曾和黃周一起主編臺灣民報、臺灣新民報的學藝版,也當過南音、臺灣新文學等雜誌的編輯,因此結交和培養了不少年輕作家,如楊逵。賴和不但仔細潤改他的文章,他的筆名還是賴和定名的。楊逵的處女作送報伕,也是經由賴和之手才得以於西元一九三二年在臺灣民報連載。也因為賴和如此盡力培植後進,故開創文人相重的傳統,楊逵、王詩琅、呂赫若、吳濁流、葉石濤……等人都深受影響,對臺灣新文學運動貢獻極大。因此,楊守愚說他是「臺灣新文藝園地的開墾者」、「臺灣小說界的褓母」。
西元一九二一年十月臺灣文化協會成立,使臺灣非武力的反殖民運動,進入一個真正全島性聯合戰線的文化抗爭時期。文協諸子主要概念是「啟蒙」,認為臺灣人若不先提升文化就會被世界列國拋在腦後,成為世界上文化的落伍者,這種體制內文化抗爭具有的「反殖民」與「啟蒙」的雙重意涵,因此是臺灣新文化運動的一大特徵。
這期間賴和加入臺灣文化協會擔任理事、講師及義務醫療的工作,可說是文協初期的重要幹部。充滿使命感的他,改寫新體詩和小說。在阿四這篇小說遺稿李南衡先生認為是「自傳體小說」,小說主角阿四的身分、履歷,和賴和如出一轍,內容敘及阿四講演,引來大批農民聽講,他們「一起湧到講演的面前去,想瞻仰講演者、他們想像中的救世主的丰采。在這一行的面前,他們一人一嘴,訴不盡他們所受的痛苦,在他們的意識裡以為一定能替他們分憂,各個人怕得不到訴苦的機會似的,爭先開口陳訴」。賴和塑造的文協初期充滿理想光環的知識分子形象,似乎就在阿四這樣的自我期許中巍然矗立起來。
賴和一生曾兩次被捕入獄,一次是參加臺灣第一個政治結社—新臺灣聯盟,一九二三年因治警事件下獄。「治警事件」導因於一九二一年「臺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當時首次請願不成,他們於次年成立新臺灣聯盟,繼續推動請願運動,接著又於一九二三年成立「臺灣議會期成同盟會」,日本當局在該年十二月十六日以「違反治安警察條例」之罪名,將他們逮捕,賴和便在監牢度過二十多天,於一九二四年一月七日獲不起訴處分出獄。
第二次入獄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珍珠港事變當天,賴和遭日本憲兵及警務局傳喚,後入獄,卻一直未告訴他被逮捕的理由。他在獄中日記中,抒發被殖民統治的沉重心情,四十多日後,因病重出獄,一九四三年一月三十一日心臟病發逝世,葬於八卦山上培元中學後方的墓地,年五十。
七 二度入祀忠烈祠,論定其地位與貢獻
賴和一生為反抗殖民而努力,但終究沒看到臺灣光復。臺灣光復後,彰化市政府一度把他的骨灰供奉在忠烈祠裡,民間還傳說賴和做了城隍爺,此說雖不足採信,但一個作家兼醫生能如此深植人心,絕非偶然。後因有人質疑他的左傾色彩,政府又令人將其靈位移出。在侯立朝、李南衡、李篤恭、王曉波等人鍥而不捨的努力下,於民國七十三年元月,再度入祀忠烈祠,至此賴和的定位和對臺灣文學的貢獻才算蓋棺論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