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 納入胸懷

老神寡婦/鍾文音

老神寡婦/鍾文音

老神的分靈被船帶上岸後,老神就落腳在這雨水的盡頭,入戶島嶼最冷之地,在東北季風日復一日中,接受紙錢供品香塵的百年供養。木刻神與十字架的木頭經常潮濕著一張臉,歲月爬滿縫隙,和小鎮寡婦的乾燥生活成了對比。

 

順著雁兒導覽的手勢,很多旅人才發現這雨水的盡頭是北島嶼西方文明的起點,教堂的尖頂和寺廟的屋簷在天空彷彿肩並肩,八仙過海的彩繪交趾陶迎著河海褪色斑駁,跪禱在神聖彌賽亞的罪人們周邊瀰漫福音聖靈的喜悅。人們永遠想要不勞而獲地立即塗銷罪惡感,這使得廟會與教會推出的年度活動擠滿了人潮,為功德為贖罪而推出的年度優惠活動,使聖者的靈光掩埋在人心計算的塵埃中。

 

雁兒等待旅客四處拍照的空檔,她這麼地想著,但這些當然是不用她說出口的內容,這只是她自己的導覽私筆記。

 

老神與寡婦的小鎮,她從少女至今最常陪伴的兩個形象,這兩個形象即將要進入尾端,從海湧拍岸逐漸走到蕩漾微波,走到風平浪靜,風停心息需要多少贖罪般的苦痛?她看著母親的臉,眉頭常鎖,紋如刀刻。

 

 

寡婦的母親,先是封鎖了私處,接著是食道。乾燥的穴,搔癢著夜。母親說,替她去衛生所拿藥,那是少女時代難以啟齒的病名,滴蟲陰道炎黴菌陰道炎,或者乾燥症尿道炎。忙到沒有時間解手或者因為長期封鎖的穴處自身降低了免疫力?總之她不明白來源處,只知道母親不舒服。陰道毛滴蟲可能跑進母親的外陰皮膚皺褶內、尿道旁腺、下段尿道、前庭大腺、陰道及子宮頸管內,發藥的護士說。那個年代,簡陋的衛生所連程序也不太重視,母親常要女兒替她跑腿拿藥。少女女兒替母親拿藥,她臉紅著。很多年後,她在某一張床被一個晃動的身影滴下的汗水弄濁了眼睛的淚水時,她想起少女時期為母親去衛生所拿藥的往事。當無性生殖的黴菌進入無性生活的母親體內,恥骨,帶著羞恥的骨處,寂寞著等菌找上門。上帝也管菌嗎?她在福音機想著,手指按上紅鍵,就像算命籤一樣的方型機器,有個紙籤被吐出。「不用害怕,因為有我在。」多麼務實的現世祝福。

 

突然有一天她一個人在自己的住處時,這些躲藏在密道的菌也找上了她,已經很久沒有過解手時有如被上百細針戳刺的那種椎心痛感,那種痛不是劇痛,而是微小緩慢難忍的一種細緻施刑,不會大叫的痛,也不會瞬間吶喊,而是隨著解手進入恍惚的呻吟之痛。一滴尿也會想要衝出的痛,躺在床上馬上就得起身,她乾脆坐在馬桶上打盹,但最後見白瓷磚上有血滴子,於是大半夜地一個人駕車到急診室,獨居者必要的堅強,下著微雨的黑夜,在黑暗的病院區尋找急診的亮光,見到病院外的廊下有人在哭泣,哭聲震耳,應是親人剛離世。夜晚的急診室是奇怪的偶遇,吞藥燒炭被救的自裁者,被撞得血流滿面的車禍者,呼吸不過來的老人,突然發高燒的嬰兒。她覺得自己是整間急診室最淡定的人,也最輕微的人,很久才有人叫她,拿著塑膠紙杯與試管,要她驗尿。她在解尿時,又疼痛地冒了汗,將小小試管拿到檢驗室櫃台,帶著口罩的年輕身形檢驗員指著某處說,放那裡就可以。她轉身時想起有個朋友原來也是醫院檢驗師,有一天決定辭職,朋友說發現讀那麼多書卻每天驗尿驗屎驗血,與汙穢物為伍,真難忍受。她笑說那妳要改行當廚師,每天炒菜都是香的,再也不會看到食物從人體吐出來的東西了。

 

李雁兒小姐。護士在門口拿著病歷表叫她。

 

她走進玻璃自動門,隨護士所指看見一個年輕的男醫生。醫生看著電腦,問著結婚了嗎?她搖頭。月經剛過嗎?她點頭。以前發生過尿道炎嗎?她想起大學時有過一次,她點頭。以前有過就會容易復發,醫生繼續盯著電腦說。她聽了補充說但那已是很久的事了。醫生聽了沒表情,接著遞給她一張如何預防尿道炎的書面文字。醫生停下看電腦,轉過來看她時,好像才驚訝眼前這個女子面貌清秀之美似的轉為友善親切的神情說,這很容易再復發,所以抗生素要整包吃完,不可以因為好了就不吃了喔。抗生素主要就是用來消滅細菌的藥物,好壞通殺,多喝水排掉。

 

她道謝後轉身去等待拿藥時想從醫生口中說出月經尿道炎的字詞,連她都覺得不自在,何況極好強的母親,年輕的母親。

 

她從幫母親送急診到為自己送急診,都是看不見的細菌在密道作怪。必須找出菌種,抗生素對治,殺得細菌在體內屍橫遍野。跑入泌尿系統的細菌,迅速吞噬女體的尊嚴。再也沒有比婦科更喪失女體主體性之地,在陌生者的眼中暴露私處,手指探進,乳膠手套爬行最柔軟的傷害地。自此守寡的母親害怕去看醫生,女兒成了拿藥的跑腿,母親隱私的防護者。但現在再也防護不了了,母親的私處只要掀開被單就敞開在陌生人的目光下,怕長褥瘡,只得連尿布都不包了。來的醫師護士實習生,掀開被單就像在翻書頁,非常隨意。但那被單在母親眼中卻如中東婦女面紗般的莊嚴。

 

妳在醫院還談莊嚴!她的牧師朋友金姑娘聽她說起這事時還笑她天真。

 

她維護了那麼多年的寡婦母親的尊嚴,母親卻在晚年被瓦解一空,母親私處自此從不閉鎖,為了避免可怕的褥瘡乘隙找上門。

 

雁兒緩緩掀開母親蓋在私處的薄被單,將母親的腿拉直交叉翻身,抽出沉甸甸的尿片,換上乾爽的新尿片,再把母親翻正,重新整理蓋在上面的看護墊薄被單。再走到電動床上方,雙手插向母親的雙臂下,使力將母親往上拉,調整母親的枕頭位置,很快地母親在乾爽下就睡著了。

 

她見母親睡著了,也拉上蘋果綠窗簾睡覺,之前她去安養院拿了母親一些必用品,順便結清安養院的費用。母親將移往傳道者醫院的安寧病房,因為這回的敗血症可能衝破母親最終身體的脆弱防護網。她知道母親已經走在生命的盡頭,沙漏將盡,雨水將盡,海洋乾涸。她握住母親的手,拉開櫃台下方的沙發床,躺下。其餘兩床的病人被送去開刀房,房間瞬間安靜下來,最好的補眠時光。

 

 

高中某回放學回家,她丟下書包直衝廁所,看見馬桶蓋被翻了上來,她隨意地扯嗓揚聲問正在廚房忙的母親說今日誰人來厝裡?

 

連男人這個名詞都沒有吐出口,她走出廁所卻見母親沉下一張臉。

 

只有她和母親的房子,兩個女生用的馬桶幾乎不翻蓋,翻蓋也聞得到為了清洗的清潔劑氣味。女兒的口氣讓母親聽起來以為帶著質疑,其實她只是隨口問,沒有別的意思,但經常嘮嘮叨叨的母親那回卻多心地沉默著。晚餐靜悄悄地連咀嚼聲都聽得到風雨欲來的滿樓風氣勢,她低頭扒飯,生怕和母親眼神對上後,母親下一秒會飆出暴怒之語。要起身離開餐桌時,卻見母親張口說不出話來,母親掐著自己的喉嚨露出驚恐的神色。

 

這時母親的臉突然轉為她經常夜晚夢見的夢婆,無法回到人間的老神。

 

她陪伴母親這幾年只要一靠近枕頭,就會有個夢婆來找她,但夢婆卻是第一次出現在醫院,雁兒覺得這可不是什麼好事,鬼跑到醫院都是來索命或討債的。夢婆也怕被鬼擾,夢婆要穿越多少煉獄才能找到她?她問夢婆。夢婆說與過去幽魂交涉是我的能耐,妳就不用知道。她覺得這些夢鬼都很愛故弄玄虛,為何不開門見山有話直說?

 

噓,不能說,鬼有神通,連死人都有神通。妳不知道還沒投胎的鬼魂的記憶是他活著的九倍,忘記的事都想起來了,連別人欠他一隻雞也會想起來。

 

哈,欠一隻雞,夢婆的計數單位還活在祖母輩的年代。

 

這段時間來來去去的人很多,我知道來這裡很糟,但妳短時間不會回到旅館,所以我還是尋來了,夢婆說。

 

有特殊任務?如果是特殊任務,妳答應過要幫助我的母親,縮短母親的痛苦時間。雁兒說。

 

一定,妳知道台灣中風的平均臥床時間是七年,我會縮短一半,妳母親已經臥床三年,就剩最後這段三個月的時光了。

 

她在夢中聽了夢婆的話,意識到自己的臉潮濕著,流下熱淚。母親不用喝孟婆湯就已然逐漸失去記憶,她既欣喜母親縮短痛苦時程,又瞬間覺得要告別母親了。時光飛逝,連夢婆都老得很快了,夢婆期待和過去的愛重逢,但夢婆和她的傳道者丈夫死後各上不同的地方,只能重返過去才能回到未來。天堂是夢婆唯一想去的地方,夢婆相信丈夫也是,現在在煉獄受苦的丈夫非常不明白人子為天父流盡血淚卻換得煉獄一場。天堂的美麗與地獄的苦醜都只是在心,夢婆曾聽聞東方思維有這麼一說,但夢婆無心,只有記憶。雁兒有心,夢婆只能靠人身贖罪。

 

妳為何需要贖罪?妳的過去如此聖潔。妳今天從哪個鬼地方來?雁兒問。

 

除了聖人,每個人都是罪人。只有罪人才能最靠近神,才能理解教義。妳快醒來了,所以我不多說了,現在只給妳任務,妳得去盜取我前世的日記,還有旅行筆記,這樣我的丈夫就可以從黑暗的陰司走出來。我就是他過去的辯護,男人的另一面。

 

哪裡可以找到妳的生活日記與旅行筆記?雁兒問。

 

它們就在妳母親的夢中之夢,妳的母親無語了三年,其實我這三年不斷地入了妳母親的夢境。妳只消利用這三個月時光好好睡覺就可以覺察夢中內容,過去因為妳一直都在失眠淺眠狀態,所以我難入妳夢,妳母親是最好的媒介。

 

只要好好睡覺?她喃喃自語。妳不怕我夢到妳躲藏在心的祕密?她正要問著,卻見夢婆形象進入河水,愈沉愈深地消失。

 

 

李雁兒小姐?有人把她推醒。

 

她醒來,極度睏倦地看著眼前的白衣護士,朦朦朧朧地想起自己是在醫院裡,母親也難得睡得打著鼾聲。護士拿母親的晚餐牛奶給她,她說了聲謝謝。拿牛奶起身,找針筒管要幫母親餵食,這回她仔細地看著母親的臉,母親的臉彷彿也烙印著夢的痕跡,夢婆來過。

 

如果可以縮短母親的臥床時間,她願意和夢婆做交換,到夢中取夢,寫出夢婆幾世的所思所想,寫出似曾相識卻又虛幻的夢景。這雨水的盡頭,滬尾之地只有記載與歌誦傳道者與島嶼妻結合的傳奇與傳道者日記,但卻無夢婆所寫的隻字片語。

 

夢婆說寡婦不快樂,伊甸園無法孤單存在,夏娃等著從被詛咒的枯萎中重生。

 

她不在乎伊甸園,但她在乎母親。

 

母親臥床後,她的伊甸園大門早已上鎖,伊甸園外不斷雜草叢生的都是轉身即逝的愛染罪慾,而她要的正是過眼雲煙的東西,永恆太沉重。

 

不情願的彌賽亞,無家可歸。

 

如果妳再次出遠門找到了快樂的鑰匙,請記得回來,如果妳一直幻滅,也記得回來。我會再度帶引妳走向神的祭壇。

 

夢婆最後輸出的文字。

 

老神和寡婦一樣寂寞。

【2018/06/08 06:18:36 聯合報】

老神寡婦/鍾文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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