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救尤三姐的貞操 《紅樓夢》程乙本與庚辰本之比較(上)/白先勇
曹雪芹批評賈府幾個主子荒淫無度,從不直接指摘,總是藉著旁人的口來褒貶評論,有名的例子是焦大口中「爬灰的爬灰,養小叔的養小叔」。柳湘蓮:「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罷了!」賈府資深保母賴嬤嬤批評賈珍:「他自己不管一管自己,這些兄弟姪兒怎麼怨得不怕他?」尤三姐對賈珍賈璉的斥責,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紅樓夢》第六十三回至六十九回,尤氏兩姐妹尤二姐、尤三姐的故事,橫空而出,替《紅樓夢》掀起另一波高潮。小說情節至此已進行到一半,主要人物都已出場,尤其是一些女性角色,金陵十二釵、賈府大小丫鬟,甚至梨香院的小伶人,個個都刻畫得有稜有角,多姿多彩。而且面貌鮮明,各具個性。沒料到此時突然間,紅樓二尤登場,短短幾回,兩人的悲劇下場,寫得動人心弦,讓讀者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而尤二姐、尤三姐立於眾多次要人物群裡,出類拔萃,在《紅樓夢》中穩穩占有一席之地。
曹雪芹塑造人物最常用的是對比手法,黛玉與寶釵、晴雯與襲人、寶玉與賈政,以此類推,鳳姐與李紈、探春與迎春等等,人物個性,強烈反差,形成種種對襯,角色互補,相生相剋,使得《紅樓夢》的人物關係複雜而有趣。曹雪芹塑造尤二姐、尤三姐本意,亦是如此。尤二姐柔順軟弱,尤三姐剛強貞烈,這兩姐妹的性格迥然不同,形成一對強烈對比的人物。可是就在尤三姐的形象個性上,《紅樓夢》的兩個最流行的版本程乙本與庚辰本卻有著嚴重的分歧,以致影響到情節發展的邏輯。
尤氏姐妹的母親尤老娘是寧國府賈珍之妻尤氏的繼母,出身寒微,嫁進尤家時,是帶著兩個女兒二姐、三姐過來的,二姐、三姐也就是俗稱的「拖油瓶」,家庭社會地位不高。尤老娘一門三口平時還得依靠寧國府賈珍的接濟過日子,算是賈家的窮親戚。可是尤氏姐妹卻是一對天生麗質的絕色佳人,寶玉口中的「尤物」。這就使風流成性的賈珍對這兩個小姨子起了邪念,二姐水性,很早便跟姐夫有染,可是三姐個性卻不好相與,賈珍雖然對三姐垂涎,但不敢輕舉妄動,怕自討沒趣,所以三姐始終保持清白,未讓姐夫玷汙──這是程乙本對尤三姐的描述;可是庚辰本卻完全相反,把尤三姐也寫成了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雖然個性比她姐姐剛烈,卻照樣被姐夫賈珍弄到手,而且有一節形容她當著丫鬟們任由賈珍狎暱調戲,肆無忌憚。庚辰本既然把尤三姐定性為「淫婦」,這樣往下六十五、六十六回有關尤三姐的情節便產生了極大的內在矛盾,邏輯上出了問題,嚴重影響小說情節發展的一貫性。
第六十三回賈敬服金丹身亡,尤氏把尤老娘及二姐、三姐接到寧國府幫忙料理喪事。賈蓉聽說兩個姨娘來了,便忙趕過去欲跟她們廝混,原來賈蓉跟尤二姐也有情,賈珍父子有「聚麀」之誚。這是尤二姐、尤三姐頭一次出場,可是程乙本與庚辰本對尤三姐一開始便有了不同的寫法。
賈蓉一到便跟二姐調笑:
「二姨娘,你又來了?我父親正想你呢。」
二姐紅了臉,罵了幾句:
說著順手拿起一個熨斗來,兜頭就打,嚇的賈蓉抱著頭,滾到懷裡告饒。尤三姐便轉過臉去,說道:「等姐姐來家再告訴她!」──程乙本
庚辰本卻是這樣接的:
尤三姐便上來撕嘴,又說:「等姐姐來家,咱們告訴她。」賈蓉忙笑著跪在炕上求饒,他兩個又笑了。
賈蓉又和他二姨娘搶砂仁吃:
那二姐兒嚼了一嘴渣子,吐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舌詹著吃了。
接著賈蓉信口開河,胡言亂語,把賈璉和鳳姐的陰私都揭露出來,尤三姐這下實在看不過去了:
三姐兒沉了臉,早下炕進裡間屋裡,叫醒尤老娘──程乙本
庚辰本沒有這一段。
按程乙本這一節寫賈蓉下流,二姐輕浮,而三姐看不慣二姐、賈蓉,姨娘外甥兩人嬉鬧無度,對賈蓉不假辭色,沉下臉來,而庚辰本卻把三姐也拖進去這場姨娘外甥的「亂倫」遊戲,跟賈蓉打打鬧鬧起來。
浪蕩子賈璉勾動了尤二姐,把她娶為二房,金屋藏嬌,新房就設在寧國府後面的花枝巷裡。第六十五回:
賈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是《紅樓夢》寫紅樓二尤最精采的一回。
一日賈珍趁著賈璉不在新屋,來探望二姐、三姐。其實賈珍對上過手的二姐已經厭倦,這時目標轉向三姐。二姐命人備下酒饌,尤老娘、三姐作陪,款待賈珍,庚辰本下面這一段,對三姐的描述,至為關鍵: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她母親說:「我怪怕的,媽同我到那邊走走來。」尤老也會意,便真個同她出來,只剩小丫頭們,賈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起來。小丫頭子們看不過,也都躲了出去,憑他兩個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麼勾當。
庚辰本這一段把二姐、三姐都寫壞了。二姐雖然舉止有點輕浮,但基本上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女孩子,尤其關心她妹妹的前途歸宿,不會在這裡設局把母親調開,製造機會讓賈珍狎玩她的妹子。三姐在這裡更加寫成了「浮花浪蕊」,跟賈珍「挨肩擦臉」,任由賈珍「百般輕薄」,連小丫頭們都看不過,躲了出去,「憑他兩個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麼勾當。」庚辰本把尤三姐形容得如此不堪,將曹雪芹原本把三姐塑造成「烈女」的形象,完全毀損。
程乙本這段描寫不是這樣: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二姐兒此時恐怕賈璉一時走來,彼此不雅,吃了兩鍾酒便推故往那邊去了。賈珍此時也無可奈何,只得看著二姐兒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兒相陪。那三姐兒雖向來也和賈珍偶有戲言,但不似她姐姐隨和兒,所以賈珍雖有垂涎之意,卻也不肯造次了,自討沒趣。況且尤老娘在旁邊陪著,賈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輕薄。
程乙本這一段寫得合情合理,尤二姐自己離席是有理由的,因為她之前與賈珍有染,怕賈璉闖來看見她陪賈珍飲酒,情況尷尬,有礙賈璉面子,可見二姐還有羞恥心,為她丈夫著想。而此處三姐與賈珍並無勾當,因為三姐的脾氣「不隨和」,賈珍不敢輕舉妄動,怕討沒趣,何況尤老娘還在場。
庚辰本特意將尤三姐塑造成一個浪蕩女子,這就跟下面的情節發展起了嚴重的矛盾衝突。
賈璉回來,發覺賈珍偷偷來訪,二姐向賈璉告白,講了一番肺腑之言,並憂心三姐的未來。賈璉自告奮勇,乾脆走過西院去公開撮合賈珍與三姐,「索性大家吃個雜會湯」。
程乙本下面這幾段,是《紅樓夢》中寫得最精采、最戲劇化的情節之一:
賈璉便推門進去,說:「大爺在這裡呢,兄弟來請安。」
賈珍聽是賈璉的聲音,唬了一跳,見賈璉進來,不覺羞慚滿面,尤老娘也覺不好意思,賈璉笑道:「這有什麼呢!咱們弟兄,從前是怎麼樣來?大哥為我操心,我粉身碎骨,感激不盡,大哥多心,我倒不安了。從此,還求大哥照常才好,不然兄弟寧可絕後,再不敢到此處來了。」說著便要跪下,慌得賈珍連忙攙起來,只說:「兄弟怎麼說,我無不領命。」賈璉忙命人:「看酒來,我和大哥吃兩杯。」因又笑嘻嘻向三姐兒道:「三妹妹為什麼不合大哥吃個雙鍾兒?我也敬一杯,給大哥合三妹妹道喜。」
賈璉和賈珍兩人唱雙簧、演相聲,尤三姐看在眼裡,心中早已火冒三丈,經賈璉這樣一挑逗,便發作了:
三姐兒聽了這話,就跳起來,站在炕上,指著賈璉冷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馬掉嘴』的!咱們『清水下雜麵──你吃我看』,『提著影戲人子上場兒──好歹別戳破這層紙兒』。你別糊塗油蒙了心,打量我們不知你府上的事呢!這會子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拿著我們姐妹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兒,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難纏,如今把我姐姐拐了來做二房,『偷來的鑼鼓兒打不得』。我也要會會這鳳奶奶去,看她是幾個腦袋?幾隻手?若大家好取和兒便罷;倘若有一點教人過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出來,再和那潑婦拚了這條命!喝酒怕什麼?咱們就喝!」說著自己拿起壺來,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盞,揪過賈璉來就灌,說:「我倒沒有和你哥哥喝過,今兒倒要和你喝一喝,咱們也親近親近。」嚇得賈璉酒都醒了。賈珍也不承望三姐兒這等拉得下臉來。兄弟兩個本是風流場中耍慣的,不想今日反被這個女孩兒一席話說得不能搭言。
這一大段作者曹雪芹讓他筆下的人物尤三姐盡情表演。三姐痛斥賈珍賈璉兄弟,音容並茂,鏗鏘有聲,可能是《紅樓夢》中最富戲劇張力的一段,三姐為了保持自己的尊嚴,拉下臉來,逼住賈珍、賈璉兩個風流老手,不敢輕舉妄動。三姐把賈珍、賈璉狠狠數落了一番:斥罵他們仗勢欺人,花了幾個臭錢,把她們姐妹權當粉頭來取樂。曹雪芹批評賈府幾個主子荒淫無度,從不直接指摘,總是藉著旁人的口來褒貶評論,有名的例子是焦大口中「爬灰的爬灰,養小叔的養小叔」。柳湘蓮:「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罷了!」賈府資深保母賴嬤嬤批評賈珍:「他自己不管一管自己,這些兄弟姪兒怎麼怨得不怕他?」尤三姐對賈珍賈璉的斥責,也有異曲同工之妙。這些都是對賈府道德敗壞的批判,賈府後來被抄家敗落,與賈珍等人不倫的行為也有關連。但尤三姐痛斥賈珍、賈璉這段情節的成立,有一個前提:尤三姐必須是清白的,與姐夫未曾有過苟且之事。如果像庚辰本先入為主,把三姐描述成一個隨便可讓賈珍「百般輕薄」的「淫婦」,三姐便沒有立場在此處理直氣壯的把賈珍、賈璉罵得狗血噴頭。如果三姐真的曾被賈珍玩弄過,以賈珍的大爺脾氣,絕不容許這樣一個失過足的「淫婦」任意辱罵。這一節跟庚辰本的假設前提,有很大矛盾,不合邏輯。
曹雪芹的心思如此縝密,絕不會犯下人物與情節產生嚴重矛盾的錯誤。很可能是庚辰本抄書的人動了手腳,擅自把尤三姐從烈女改成了淫婦,但這關鍵的一節又沒有改寫,所以留下了前後兜不攏的矛盾。
下面一節形容三姐酒後放浪,鎮住賈珍、賈璉,程乙本亦寫得十分精采:
只見這三姐索性卸了妝飾,脫了大衣服,鬆鬆的綰個髻兒;身上穿著大紅小襖,半掩半開的,故意露出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鮮豔奪目;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沒半刻斯文,兩個耳墜子就和打秋千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檀口含丹;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幾杯酒,越發橫波入鬢,轉盼流光:真把珍璉二人弄得欲近不敢,欲遠不捨,迷離恍惚,落魄垂涎。再加方才一席話,直將二人禁住。弟兄兩個竟全然無一點兒能為,別說調情鬥口齒,竟連一句響亮話都沒有了。三姐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村俗流言,灑落一陣,由著性兒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一時,她的酒足興盡,更不容他弟兄多坐,竟攆出去了,自己關門睡去了。
庚辰本在描寫這一段,有相當大的差別:
這尤三姐鬆鬆挽著頭髮,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一對金蓮或翹或並,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卻似打鞦韆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霧,檀口點丹砂。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餳澀淫浪,不獨將他二姊壓倒,據珍璉評去,所見過的上下貴賤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綽約風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態風情,反將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來略試了一試,他弟兄兩個竟全然無一點別識別見,連口中一句響亮話都沒有了,不過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洒落一陣,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竟真是他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他。一時他的酒足興盡,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攆了出去,自己關門睡去了。(上)
【2018/01/02 06:00:12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