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詩百年〉3之2】誰的新詩百年? ◎ 楊宗翰

Posted By on 12 月 10, 2017 | 0 comments


【〈新詩百年〉3之2】誰的新詩百年? ◎ 楊宗翰

「新詩百年」總算要結束了。自1917年胡適在《新青年》上發表第一批白話詩作,到2017的年終歲末,新詩這個文類或許還有下一個百年,也可能未來被其他新興文類取代而不復存在。我認為更值得關注的是,近兩、三年來隨「新詩百年」而生之怪現狀。以新詩百年為名的眾多詩選、論壇、研討、票選活動於今年下半年達到高峰,但舉辦地點幾乎都在中國,多省輪辦,遍地開花。台灣雖不乏詩人、學者渡海參與或在地響應,不過大抵還是實質關聯甚淺或早有底本。前者如十一月花蓮太平洋詩歌節以「百年新詩,吼海洋!」作主題,後者為九歌版一套三卷的《新詩三百首百年新編》(1995年張默、蕭蕭主編《新詩三百首》之增訂版)。兩者皆屬台灣今年產物,但除了借用「百年」名義,實在難謂與「新詩百年」有什麼必要不可的連結。假設真正換了名,活動照辦、詩選照出,理當也沒有什麼問題。所以應該問的是:新詩百年跟台灣當代到底有什麼關係?還有,這究竟是誰的新詩百年?

 

號召「告別好詩」運動、發願寫出一萬首詩的許赫,曾發表過一篇〈新詩百年〉:「新詩要一百年了/稱作新詩百年/一路好走」。百年成了死亡的諱稱,自然沒有慶典的喜悅之情,反而是一種告別的姿態──告別裡有多少致敬的成分,則頗令人懷疑。許赫身居台灣六年級(指生於以民國紀年的60到69年次,約當中國以西元紀年的「70後」與馬來西亞的「七字輩」)詩人隊伍,此作一定程度上能代表同世代與晚生代的想法:新詩要一百年了,很好,但與我何干?吾輩更關心的不是百年新詩繁茂盛景,而是寫詩如何直刺當下、回應時代。所以1983年生的鄭哲涵在看到新聞報導「勞基法公聽會 資方:台灣幾無過勞死,若有也是本來生病」,有感於過勞時代/世代受雇者的萬般無奈,加班回家花十分鐘寫下〈我不會過勞死〉一詩:「因為我有病/所以我可能會死/但不是過勞死/因為公司說/台灣沒有過勞死/死掉的人/是原本就有病//在我過勞死之前/我不會過勞死」。鄭哲涵唯一一部詩集命名為《最快樂的一天》,但那一天在詩人的日常生活中似乎從未來臨。

 

這首僅張貼於臉書facebook的作品,不見得會被收入本地「年度詩選」,也很可能無法接觸到僅看紙本或中國各地的讀者。但那又何妨?〈我不會過勞死〉在臉書上的分享次數與擴散速度相當驚人,讓人想到1985年次的羅毓嘉,在太陽花運動跟香港雨傘革命時廣被傳誦的〈漂鳥〉:「是明天提前路過了我們/還是遠方正傳來默禱的呼吸/你還在讀報,議論,等待/煎蛋的邊緣微微捲起/愛如此真實/我不能再愛你了/這個國家令我分心」。我們何其不幸碰上家國多難、政府失職、人民過勞的多重困境,卻何其有幸見證了七年級詩人果敢地舉筆為劍,以詩除魅。在高層人士爭相以講幹話為功德語的時代,新詩成為來自底層民眾轉貼傳抄的反抗異音。既然繼承了語言革命者的衣缽、文學盜火者的遺志,新詩在網路時代便不該自滿於小眾菁英主義,更當勇敢迎接與積極回應大眾讀者的籲求。

 

上述那些台灣當代的迫切議題,很遺憾都不在新詩百年的視野中。至於北京政府用三天驅趕上百萬社會底層人民離城一事,當然更不在新詩百年的視野裡。當住房被判為「隱患」、人被劃入「低端」,在寒冬中遭到「清退」之刻,網路管制嚴格的強國只會刪帖刪帖再刪帖,讓我們在對岸憤懣於不知道誰能以詩為之伸張?該如何想方設法藉聲韻織毯、以文字為被,溫暖覆蓋零下五度無處容身的顫抖靈魂?雪還沒落在中國的土地上,網路長城卻比寒冷更殘酷地封鎖了中國。詩人本應是喚醒良知的使者,在公理與正義的問題前竟被迫瘖啞,遂讓一百年前新詩所追求的「自由」成了偌大嘲諷。底層任驅離,詩聲化失聲,萬千詩歌上下求索的竟只停留在「語言形式之自由」嗎?與胡適諸君一百年前的白話追求相比,中國當代詩人在有限度自由下,恐怕連「真正的白話」都不可得——說不得也寫不得,才會讓烏青體、梨花體之類假白話末流,放肆橫行於中國詩領地。

 

在最需要召喚《新青年》以降詩人詩作的時代精神之刻,「新詩百年」又在哪裡?在忙於辦論壇、搞研討、作票選,就是不在基層人民需要的位置上,回應哪怕只是一個微小卻殷切的盼望。最為詭異的是:今日「新詩百年」儼然成為一種著名品牌或好用商標,搭配「全球華語詩人詩作評選」之流活動,竟能生產出「新詩百年終身成就獎」、「新詩百年傑出貢獻獎」、「新詩百年百位最具影響力詩人」、「新詩百年百位最具實力詩人」、「新詩百年百位最具活力詩人」、「新詩百年百位最具潛力詩人」、「新詩百年百位網絡最給力詩人」等莫名頭銜。當詩歌從屬品牌,當詩人依附商標,這類宏大壯麗卻無比空虛的「百年百位」排行,究竟將成為誰的新詩百年?

 

要知道銷售並不罪惡、商業亦非敵人,就算是胡適自己都曾在《嘗試集.自序》中提及:「社會對於我,也很大度的承認我的詩是一種開風氣的嘗試。這點大度的承認遂使我的《嘗試集》在兩年之中銷售到一萬部」,把銷售量當作某種榮譽、標誌或證明,其實並不為過。但畢竟是先有詩,才有詩的銷售;不應該是先把詩人詩作當成商品來經營,倒過來汲汲追求「著名詩歌品牌」這類怪語奇譚。1976年生於湖北省鍾祥市的余秀華,從一個不幸罹患腦癱、婚姻失和農婦,以詩創作在微信用戶與網路世界中普獲肯定。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出版後,一舉成為廿年來中國銷售量最高的個人詩集,並突然被聘為鍾祥市作家協會的副主席。作為一個當代詩人或文壇作家,余秀華在中國無疑相當成功;但倘若她一日無自覺、旦夕失反省,任憑自己耽溺於成為他人形塑的「著名詩歌品牌」,余秀華很快便將成為「新詩百年」慶典上施放的最後一道煙火,絢爛張揚,終歸於寂。衷心祝願余秀華能常保初衷,莫讓浮名遮蔽詩心——如此方不枉吾輩隔海穿越大半個中國去讀妳。

 

除了抗拒成為「著名詩歌品牌」,詩人也該遠離「刺激新聞事件」。新詩走了一百年,遠的不提,近如顧城殺妻、海子臥軌、杜十三恐嚇、許立志墜樓……無論事由,盡屬悲劇。但媒體往往刻意渲染成聳動新聞,在文學漸居社會邊緣位置的當下,樂於推詩人成為「一日頭條」後,坐視報導對象在明日太陽升起前被閱聽人遺忘,最終成了無人關心的舊聞佚事。這是既不把詩人當人看,也不把詩當詩看。八卦獵奇心態對新詩的傷害,在網路社群普及、人人都是自媒體的此刻,尤其值得警惕。晚近幾場網路上的詩論戰,不繞著詩說卻想談詩,談不成詩便只能論人,到最後往往落實了「詩人愛吵架」的刻板印象。網路或許有助於增加溝通、便利回覆、即時反應,但詩畢竟是一個人從事的書寫志業,是一字一句的手工慢活。新詩百年來眾人所繫念的,就是此文類合法性之建立與美學譜系、歷史發展之建構。革命未完,挑戰仍多,缺乏詩學思辨、連集體創作都稱不上的無謂論爭,可以休矣。

【2017/12/07 16:58:47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