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喚的生平 ⊙ 葉泥
西塞羅在他的散文集論老年裡曾說過:「人老而死,還有什麼比這更自然?但是同樣的命運他會降到青年身上,雖然這是極與自然牴觸的。所以一個青年的死常時使我想到烈火被巨浪撲滅。而老年人的死,則不是藉外力的自行消滅,因為燃料枯竭了。恰如蘋果青時從樹上摘下來是費事的,但是熟了自然落地。所以死對青年人是暴奪….」我們的青年詩人楊喚,就如一隻被摘取了的青蘋果。
他宛如一道絢爛的彩虹,閃耀在壯麗的長空,雖然剎那間即消逝了,然而,他的才華與熱情卻永遠不朽,而深深地刻留在人們的心底。彷彿天才的詩人都是短命的。如普式庚、拜倫、雪萊、濟慈….。而天才的楊喚亦不幸是夭亡的。他的夭亡,使我們有著加倍的哀慟與惋惜,這不僅是因為他的年青,還有一個更甚的理由:因為他是自由中國的詩人,這不僅是因是自由中國詩壇上的一大損失啊!這個嚴重的損失,是我的,也是你的。
「聰明的人都是短命的,好人也都是短命的。」十天前,當楊喚讀完了鶴見祐輔著的拜倫傳後,曾不勝感慨系之地這樣說過。在十天後(三月七日)這位聰敏穎悟的青年詩人,居然也被「暴奪」了。這有著小白馬般的年齡的詩人!
楊喚是天才,也是「好人」。他十天前所說的話,就好像已給自己作了不幾的預告!
遼東灣的沿岸,依偎著有無數的小島。在廿四年前的九月七日,我們的天才詩人就降生於這些小島中的菊花島上(遼寧省興城縣屬)。朝暮地看那海水波浪的起伏,而孕育成了他之思野的遼闊,以及他那澎湃沸騰的熱情。
襁褓中失卻了母親,再加上命運的乖舛,而使他的個性變成了孤僻,讓他的日子永遠蒼白而憂鬱(他的筆名之一的白鬱,即出乎此)。母親所留下來的惟一的愛撫,只是一條俄國毯子。這條墨絲色的毯子是他身後惟一的財產,也是他連一夕也從未離過的物件。他珍視它如自己的生命,也是他帶向天國去的殉葬品。
父親終日為了一家的生活東奔西走,也是個花天酒地的人,從來就沒有在孩子身上用過絲毫的心思。所真正疼愛他的只有年邁龍鍾的祖父和祖母,而他的祖父卻又患著遺傳性的癱瘓病,長年地躺在坑上。祖母既要服待病人,又要操持家務,難怪他說自己是在哭聲中長大的了。
從菊花島上把家搬移到對岸的沙後所後,家裡的環境和他的命運同樣地走著下坡路。祖父母相繼地逝去,而他又落入了繼母的手裡,從此遭遇了和「小白菜」同樣的命運。生長在這樣的一個環境裡,既沒有親人的疼愛,更沒有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和野地裡的小草一樣地自生自長著。
繼母所施予他的,和一般想不開的繼母是沒有兩樣的,甚或過之,尤其在繼母生了兩個妹妹之後。他整天地穿著一身極不合身而又得骯髒不能窩囊的衣服,和拖著一雙不跟腳的破鞋。生活上的一切都是自己照管自己。襪子露著後後跟,褲子打著傘,鼻涕也是經常過河的。除非親友鄰居們實在看不過去的時候,才喊他去光著身子躺在被子裡,為他洗一洗身上的衣服。但是這樣回家以後,繼母的一頓毒打是逃不過的。因為繼母不說是自己不照管孩子,而說孩子自己不會裝扮自己,教別人看著好像繼母厲害前窩生的孩子。既便是在過年的時候,他也是只有眼巴巴地看著別的孩子們,自己是難得有一件新衣上得身的。他更因為自己衣衫的襤褸,而不敢和那些在陽光下比衣裳的孩子們一齊玩耍。他從小的確就是以痛苦做食糧,被眼淚給餵養大的。
他小學畢業後,考取了初級農業職業學校牧畜科。因之逃出了繼母的勢力範圍,才算自由自在了些。除去了堂弟楊信的同情外,更獲得了友情的溫暖,也開始了寫作的生涯。
他最要好的小夥伴們,有我亞,和劉騷,劉妍兄妹。他和我亞,劉騷曾插香盟誓結拜為結義弟兄,而他是在這些夥伴中最突出的一個,同時也是他們的大哥。他們對他都非常地崇拜而尊敬,就是他們的母親也對他如對自己的兒女一樣地疼愛。惟有這一段時期,他才真正地過著一點幸福的日子。他們散步,讀書,繪畫,寫作都在一起,也曾以將來成為「作家」相期許。
那時正是偽滿時期,而不能自己地吸收祖國的文化。一些「建設新滿洲」,「建設大東亞」的口號,更不能滿足他們對知識方面的渴求。他認為這是較之他那苦難的童年還更不幸的。
劉妍,是劉騷的妹妹,也是愛他而又為他所愛的一個女孩子。是他的小愛人,也是他的寫作上鼓勵最力有的一個。因為她們以後把家搬到邊城的開原去而分離過一個時期,他也曾到開原去做過一次客。就在那次分別的時候,這對天真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密訂下了海誓山盟。其實在這前,她的母親對女兒的事情既已屬意於這位天才的詩人了。
當他和她離開的這一段時期是時有書信往還的,不僅是書信,並且還有不少的詩篇,如詩束靈泉集等。幾乎每次的信裡都有,且不止於詩。這時恐怕是他一生中的多產時期,他這時還在學校裡編級刊及詩刊,並投稿於東北各報章雜誌,而已成為一位知名的詩人。
日後,他把劉妍所給他的一些書簡裝訂成冊,他自己為它畫了張精美的封面,並題名為「白鳥之歌」,把劉騷的書簡集的封面題為「塞外草」,他都一直地攜在身邊。
卅六年,他畢業了,他的父親也在這年病故。他決心離開冰雪凝寒的北方。
抗戰勝利以後,他的二伯父-楊楓還鄉了。在他,這是一個莫大的喜訊。卅六年的夏天,隨著他的二伯父辭別了他那從小就未離開過的生長的故鄉,辭別了他的小戀人而南下了。先在天津住了個短時期,不久,又至青島。
在青島報供職的一段時期,也是頗為愜意的,他的職務是工作於新聞邊沿的校對。由於吃力的工作和勤奮地苦讀自修,而傷害了他的眼睛-近視且患有角膜炎,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卅七年的春天,他升任了副刊編輯,可是他的年齡還不滿二十歲整。那時他認識了不少寫作的朋友和作家,同時他也寫出了不少美好的作品,大都是發表在當地和外埠的報刊上所用的筆名是羊角,楊白鬱,羊牧邊,路加。同時,由青島文藝社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詩集。
烽火即將蔓延到了青島之前,青報解散了。他拿到了六個月的遣散費,他並沒有因為失業了而撥心到日後的生活和職業的問題,相反地卻有著說不出的高興,因為他的手裡從來就沒有拿過這麼多的錢。當時他也並沒有把錢儲蓄起來或買點東西囤積起來,卻把全部的錢買了兩大竹箱珍本的文學名著。而他的身上,依然衣衫襤褸如故。
住在伯父家裡,伯父家的孩子們把他擾亂得連一刻也不能安寧,並且還時時地鬧氣。加之時局日漸緊張,於是他又起了走的念頭。
伯父把他託付伯父的一位朋友帶著他遠走廈門,在他是如脫離了牢獄,在他伯父則是出於實不得已。
在同船中有一位王老太太,帶他一如劉妍的母親。他伏在甲板的欄杆上望著茫茫的大海,他想起了劉老太太,和他自己的母親,以及自己所遭遇到的一切。每當他回憶及當時情緒時,他常說:「那種滋味兒我真不知道是怎麼挨過去的!」
在廈門一時找不到職業,因而時時地挨著那位朋友的太太的白眼。在動盪的時局下,他有著說不出的委曲。他整天地在街上遊蕩,情願餓著肚子少吃一頓飯,也不願回到朋友的家裡去挨白眼。
他終於找到職業了。在他準備和那位朋友說明要到電影隊裡去當兵而要辭行的時候,那位朋友再三的挽留他。無奈以下最大的決心,那位朋友只好把他的房門下了鎖,把他鎖在屋子裡,而不忍讓他去低就士兵的職位。
他一直地挨到夜裡,到了夜闌人靜的時候,他先從樓上用繩子繫下了書箱和行李,然後又冒險地繫下了自己,他頭也不回地,抱著一顆傷透了的心走了。
他走了,可是他並沒有逃脫了災難的羈絆。
他到了電影隊裡以後不久,竟生了一身疥瘡,遍身的膿泡疥。幸而當地有一位好心的李老太太為他設法醫治和看護,李家幾乎就成了自己的家,甚至比自己的家裡還有著百千倍的溫暖。
李老太太從早就守寡,有三個女兒,兩個大的都已經出嫁,最小的還在讀書。他們的感情非常融洽。晚上他回到隊裡去睡覺,白天吃喝都在李家,除了給老太太講一些北方的冰天雪地的故事外,還給小妹妹補習功課。他彷彿回到了自己的家裡重獲得了母愛,老太太也彷彿又多了個兒子。
漸漸地,從鄰居們的女人嘴中他得悉了李老太太要招他入贅地消息,小妹妹對他的態度也有些忸怩,他非常感到困惑。有一天,李老太太終於當面對他提起了這件事情,雖然經他婉言拒絕了,可是他也感覺著李老太太對他的一番恩情無法報答,唯一不使老太太失望的辦法就是拜老太太為義母。老太太答應了,並且為他起了個名子叫做李天興。嫁到城裡的二姐,還特地回到娘家看望了一下這新收的小弟弟。
在他生疥瘡厲害得不能動步的時候,老太太把他接到了家裡去。就再這時,電影隊把他開了缺而開拔了。
當他疥瘡完全好了以後,他沒有接受老太太的解勸,又考入了部隊充上等兵。卅八年的春天,隨著部隊到了台灣。
他常說:「我一輩子都是受女人的氣,可是除了劉、王、李三位老太太之外。我所沒享到的母愛,都是由她們為我彌補上了。等到回大陸後一定還要到廈門去一趟,假若我乾媽還健在的話,我要伺候到她的天年。」
來臺以後,他由上等兵逐次地擢升為上士文書,生活逐漸地也安定了。他斷斷續續地曾寫下了不少綺麗的童話詩,大都以金馬的筆名發表於中央日報的兒童週刊上。另外還以其他的筆名,在野風和其他的雜誌上發表了不少的短詩。
有人問他的筆名為麼叫金馬呢?他回答說:「金馬才能配金鈴啊!」原來劉妍也是寫詩的,她的筆名就是金鈴,這是楊喚送給她的。
他曾準備出油印詩刊,封面都印好了,是套色的。可是並沒有出成,那時在臺灣還沒有任何詩刊出版。
他的職務是辦壁報,他的天才常得到人們的驚服。鋼版字寫得好,畫得更好。可是有一次他的書生脾氣犯了,因為和政治主任鬧意見而關了一個禮拜的禁閉。
一座寶庫:省立圖書館被他發現了,他成了那裡得座上客。一有功夫他總是跑到那裡去,一些文學名著被他啃了不少。
四十年的初春,由於一位朋友對我提起了他,和對他也提起了我,並沒有經過介紹我們就相識了。因為在沒有來臺以前,我們已經互相地熟悉了對方的名子。我依然記得很清楚,當我們初次通了電話後,他馬上就那麼熱情地跑到辦公室裡來看我。我們都有著極高度的興奮,彷彿久離的舊友在這裡又重逢了。相識的那天,也就是我們最美好的日子的開始,而使人永遠難以忘卻!
相識兩天後的星期日,他如約地到青島東路的寓所裡去找我,事先我準備了一些酒餚。那天我們談得很多,也喝了很多的酒,可是都沒有醉。
兩個月以後,他也調到了我們的單位裡來。從此我們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讀書、散步、寫作都在一起。我翻譯童話,他寫童話詩。我翻譯童話都是由於他的督促,他說:「我們應當多給孩子們流點汗,多寫點有營養的東西。」中央日報的兒童週刊上,每期幾乎都有他的東西發表。另外,他訂了兩個專用於寫詩的本子,並且畫好了封面,兩個人各分一本。他的是風景(即這本詩集的封面),我的是列車,在列車的扉頁上他選題了一首詩-「贈禮」-送給我。
四月,我把李莎兄介紹了給他。之後,我們常到李莎兄那裡去,也有時他一個去,兩個人談得高興起來,他是時常會忘記回來的。這時李莎兄正在編「新詩」,楊喚的「詩簡」等作品都是這段時期寫出的。
詩人節的詩歌朗誦晚會上,他又認識了詩人紀弦和季薇。
出油印詩刊的夢想,他並無時或忘,好像有一股力量時時刻刻地在慫恿著他。炎虐的中午他犧牲了午睡,又在畫詩刊封面了。詩刊的各字命為詩佈穀,詩稿也已集齊。他刻蠟紙,由我油印。等我印了一半的時候,我們不得不停止我們的工作了,因為紙張費發生了問題,又告吹了。從那個月起,我們都每個月買兩張愛國獎券。我們計劃著不但出兒物,詩刊,婦女讀物等七八種刊物,還要籌辦書店,文藝沙龍。只要特獎落在我們頭上,這些計劃就可馬上實現。這樣的想法看起來似有乎些天真,實際上我們是非常認真的。
四十一年的夏天,歸人兄從澎湖來,他們兩個老朋友把晤之後使他相當地愉快,一種愜意的微笑,每天都離對開他的嘴角。他的情緒的確好的不能再好,他也寫出不少的好詩,都發表在新詩和現代詩上。
我所知道的是楊喚的詩好,抒情畫好,散文尤其好。他常以畫一些抒情畫來做消遣,不過,他是隨畫隨撕,他從不稀罕地留一張。我只有檢他丟掉的偷偷地留起來,如果他發覺的話,必定搶過去撕掉。他曾寫過一篇他認為滿意的散文,那是由於抑制不住自己的濃重的鄉愁而寫的。過後他寄給一家報紙的副刊,然而始終沒有刊出,日後才知道那家報紙的副刊編輯是只認「名」而不看內容的。此後再也沒有看見他寫過一篇散文。他還有一篇童話「山羊x偵探」,自己並配了插圖,可是也未完成。
有一次他要我多給他點鼓勵,他準備寫一篇中篇小說。以後因為他的情緒漸趨低落,那篇中篇小說竟然胎死腹中。我也有時勸他寫點理論或者詩評,他常是只搖搖頭,一句不答。
我們談得很多,有時他是滔滔不絕,無止無休,而一直談至夜深。新公園,淡水河畔,都是我們常去的地方。有一次我們談得過於晚了而累得他又坐了一次禁閉室,翌日早晨我才曉得。當我給他送大餅油條去的時候,他和同坐禁閉的人們正談得開心。放他出來的時候,他還不願出來。過後他對我說:「假若每天有大餅油條和香煙吃的話,我倒樂意多嘗一下鐵窗的滋味兒!」他好像無論對任何事物都有著無限的興趣。
他最大的嗜好就是吃香煙,不分好劣,只要是有就吃,隔不了二十分鐘就是一支。可是窮得連一包香蕉煙也買不起的時候,他也能夠忍上半天。再次就是喜歡看電影、讀書、散步、和唱歌了。他對華德狄斯耐的卡通尤其喜歡,一部愛看的片子他常是看四五次的。他讀書的胃口相當的好,讀得多,消化得也快。一天的時間,大都消耗在讀書上。讀的範圍包括了文學、史地、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哲學、論理學、甚至大部頭的昆蟲學,幾乎無書不讀,而讀後都差不多作有讀書筆記。他常對朋友們說:「不要問某本書能給你多少知識,先要問你在某本書裡能吸收多少知識。」他是我們辦公室裡的博士,秘書的秘書,我們都喊他為「活辭源」。
他愛唱歌,除了辦公以外他走到那就唱到那裡。有時也吹口哨,那也是他最高興的時候了。小孩子和小動物也是他所最喜愛的。
他的自卑感非常地重,怕見生朋友,在女人的面前尤其靦腆。然和詩人紀弦、覃子豪等都有著最好的友誼,但很少到他們那裡去。他常和戰士們在一起,他說:「丘八和丘八在一起,絲毫用不著拘束。」他最討厭打綁腿了,他的綁腿也從沒打好過。
最使人驚奇的莫過於他的記憶力和思維力了。任何一個朋友的通信地址他都記得很清楚,而用不著記在記事簿上。
對於自己的作品他是最不重視的,寫完了就丟了。所以散失的比發表的作品還要多,寄出的稿子也從不留底稿。四十年的秋天,在他過生日的時候,我曾把日常從報刊上剪下來的他的作口貼成一本送給他,他雖然很受感動,而卻說:「你真傻瓜!這些東西根本就不值得費這些事的!」
他曾驚服於一個女孩子的寫詩的天才,因此他也常常警惕自己,甚而有些苦惱著。這是四十二年下半年的事情,從那時候,他很少寫東西。
今年的春天裡,他一直過著落寞的日子。心情時好時壞,常是一個人抱著一些哲學的書籍在讀。雖然每天也談笑自若而異於往日,但他的內心裏卻覆上了一層憂悒的網子,尤其是在二月中下旬的時候。安徒生傳在本市上演了,他又恢復了往日那種愉快的心情,並且向我說:「什麼都不去想,還是多讀點書好,你看看!」說完後好像若有所思。我望著他那皙白的胖臉,他的話並沒有鬆寬了我的心,反而更使我感到有一種莫名的沉重的心情!
三月四日,他還給了我五塊他不久以前借去買眼藥的錢。我們從未分過彼此。他堅持要著要我收下,我很痛苦。翌日,他極有興致的對我說:「我今天請你看安徒生傳,我已經看過了,值得看一下。我還沒請過你呢!」我知道他沒有錢,把昨天還給了我的五塊錢又給了他。下午,電影沒看成,他把錢又還給了我。
五日的上午,睡了一上午。下午他整理了一下午的抽屜,燒了很多的的亂紙。裡面包括有一些朋友們給他的信,他的半本日記,還有一些寫成的未寫成的信件。我看了看他整理得特別乾淨而又整齊的抽屜,我真地以為他將從憂悒的泥沼裡拔出腳來,而痛下決心地下一番工夫了。他的抽屜向來亂得就像一隻破爛的字紙簍似的。
六日的早晨,他的心情確實是好了許多。他坐在我的桌子角上,我遞給了他一支煙。他告訴我說有一位朋友明天就要結婚了,明天他不定去不去。他在辦公室繞了會兒,和小孩子一樣地跳著走了。
下午上辦公後,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用鋼筆畫了不計其數的青蛙、烏龜、熱帶魚。我看到了他那滿佈著灰色的臉,灰得有些怕人。於是,我跑過去低聲地問他是否不舒服?他搖了搖頭。再問他是否情緒不好?他又搖了搖頭。我再問他,他連理也不理了。當天晚上他睡得很晚,和一位同居的朋友一直談到下半夜才睡:談的是他童年時的一些往事。
三月七日禮拜天。他起得很早,在公園裡散完了步,邊唱邊跳地到了辦公室裡。他向同事們要想找一張勞軍的電影票,誰也沒給他。有人拿出錢來借給他,讓他到北投去參加朋友的婚禮,他看了看窗外正落著霏霏的細雨,他決定不去了。在辦公室裡繞了個圈子,他走了。
出了介壽館的後門,他無目的地向北走著。遇到了一個同事的把兩張電影票分給了他一張,他極其敏捷地行了個舉手禮。那位同事的還沒來得及還禮,而他卻向著西門町的路上一陣風似地走了。
平交道上的柵欄放下了,鈴也在不停地響著,一群行人都截在鐵路的東邊,裡面也有楊喚。一列南下的火車馳過去了,可是柵欄還沒有收起,有幾個等不及的軍人便跑過了鐵軌。楊喚也等不及了,連向兩邊看也沒看一眼,拔腳就跑。一位太太沒抓得住他。北上的客車已臨眼前。在楊喚剛跑到第二條鐵軌的時候,腳下一滑,冷不防平交道的木板與鐵軌間的隙縫嵌住了他的腳,而跌倒在鐵軌上。正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候,兩邊的行人都撕破了喉嚨地喊著:「爬!快爬!」可是在他還沒來得及爬的時候,那無情的鐵輪已從他的兩條大腿上滾了過去。等到列車馳過的時候,他已死去,其狀至慘。時間是三月七日上午八時四十分。他享年不滿二十五歲。凡是知道他和認識他的人,無不為之同聲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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