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無可名狀的 ☉ 徐國能
「我無意被感動，亦無意感動別人，不曾留下，也不帶走。你說但你不能禁止那些美，或是不美，在你的眼前的呈現，如一枝旋轉的荷花，並在你的心中成為意義，如一枚蓮子之於整個江南，然後用文字記載下它們，如江淹的筆彩。我說我沒有記下它們，我只是記下我自己，在一種光澤、氣味或是聲響裡的自己，你說那也是一種奢侈，或是幸福，因為許多人並不覺得自己在這些感覺裡，你說像你，過去也曾被感動過，雖不曾真正流下淚，但現在只賸下緬懷了，緬懷昨天曾幻想乘著熱氣球離去，或是一面搖鈴，一面走過一個又一個新奇的城市。」
我以為我看過徐國能，其實我沒有，《第九味》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樣子。書本裏推薦寫得讚譽有加、獎項羅列得洋洋灑灑，當時我的確推想這本集子的精華就在談論飲饌的第二輯。閱讀完畢，覺得文章的確很好，但我最喜歡、最被感動的反而是這篇〈一些無可名狀的〉。
同時被靈光與生活拉扯的人看到這篇，大概也會跟我一樣，覺得被命中要害吧。
我想起同學的戲語：就算以後不得已，到了要蓬頭垢面拿著撈麵漏杓的時候，也要右手拿杓、左手拿後現代喲。如果有客人能在等待麵熟的時候，隔著騰騰熱氣與蔥花香味和你談談李歐塔，就免費招待他……。
也想起有人對我說過，他的夢想是另一個大唐盛世，那時，人人都是詩人……。
「如果那時我沉浸在衛生紙價格的比較裡，如果星期天的大賣場正用廉價的重低音喇叭播放我們初戀時聽到的歌，如果我走過花店的海芋旁邊而沒有對妳說那是我生命中收到的第一束花，如果黃昏裡的散步只是去買一份晚報還有妳囑咐的明天的早餐，如果我們的花圃真的長出了番茄。」
我一個人在房間裡朗誦這些句子，致遙遠的一對耳朵。我不知道誰會在買麵的時候談李歐塔，正如同我不知道每天見面的這些人，誰可以認真地和我討論靈魂和意義。
炫技之外的微痛感。書中得獎的那些文章像是〈第九味〉、〈興亡錄〉、〈毒〉讀來都很好很好，但是在好之外我總咀嚼到一種用力與策略。有另一位作家同樣大力推崇〈一些無可名狀的〉，甚至說好到讓他諒解了徐國能在其他篇章裡張牙舞爪的結構。我倒無所謂諒解不諒解，我大概只是像作者一樣「無法停止對週遭事物的描述」。
「……文字的意義不斷改換，生命沉淪，沒有人能真正成為詩人，乘著五彩的熱氣球離去。我們紀念結婚週年的蛋糕在冰箱裡，鄰居偷走了報紙，蘭花謝了，水燒開了，雨停後的微光，塵埃，《快雪時晴帖》，高壓電。寫作是生命的劫灰，將永遠陸沉於世界紛繁的湖底。」
劫灰。當我帶著朋友重新踏上貓巷，東繞繞西繞繞，最後從羅漢石像道下山，夕陽正好落在羅漢腦後，形成一輪光環，同時間，左方升起月亮淡淡的影子。那時我可以右手盛日、左手托月。在進入魚龍漫衍、觥籌鏗鏘的人群之前，想著那樣手握日月的感覺會不會也消失，成為什麼的劫灰，媚俗的生活嗎？
「一百年後還是詩人嗎？三千萬年後還是詩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