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粉麵 ☉ 廖鴻基
放完這晚第二輪網,半夜一點;船長脫掉濕淋淋的連身油衫,點了根菸說:「煮煮來喫。」
第一輪網漁獲不差,五條破雨傘旗魚,六條鬼頭刀,還幾條油帶、巴鰹等雜魚。五月無乾土,六月火燒埔,這五、六月漁事淡季還能有如此收穫,船長臉上雖然一貫如常的表情,但感覺得到他異樣的心情。
阿勇仔蹲在後甲板暈黃燈光下,操刀處理那五條旗魚。別的魚都整尾賣,不曉得為什麼,只有這破雨傘旗魚拍賣時得去頭、去鰭、去肚。
半夜這一餐算是消夜,也算是辛苦收獲後的犒賞。阿勇仔冰好旗魚後,魚艙裡丟上來四條才收成的油帶,吩咐我下個麵條簡單煮一鍋帶魚麵來吃。
那收、放網乃至事後的補網都需要經驗、技術及體力,許多事我做不來。船上三個人裡頭,我討海資歷最淺,只好自動攬些像煮食、洗刷等雜務來作。帶魚沒有鱗、不用剝皮,容易處理;單單就把魚鰓拉掉,身子粗粗砍作幾段就能下鍋。
剛上船學討海那年,我在甲板上處理將要下鍋的魚可不這麼粗獷。有次料理一條鬼頭刀當午餐,我將魚體壓在甲板上細工刮鱗,然後側身剖肚,伸手挖拉出魚腔內所有雜碎,再用清水一一洗淨腔內血漬……應該是耗了不少時間……阿勇仔看不過去,嘴裡「嘖、嘖」兩聲,擠過來將我碰一邊去,隨手就奪去我手裡的刀。
「看著。」他說。
十分師傅教徒弟的架式。他抓過來另一條鬼頭刀,左手握持魚尾,右手持刀魚頸子斜斜一刀喀喳斷骨,左手腕一甩一抖;魚體翻面如在翻書;另一邊頸子又來喀喳一刀,刀尾一抹,魚頭便斷了,刀尖一劃,連鰓帶肚都一刀劃了出來……然後「唰、唰、唰」,幾乎刀刀有聲……魚尾一提,右手放了刀捏住魚皮,一扯一拉,「喢、喢」兩聲,如在剝衣,強暴的掀去魚皮。
沒幾下,沒幾秒,那條鬼頭刀便赤裸裸的躺在甲板上了。
我點點頭,捱過去,打算接手。
「等,」阿勇仔說,一手甲板上撥回黏膩膩的肚內雜碎,又「嘖、嘖」兩聲,一下取了肝、取了肚腸、取了些也不曉得是哪部位的內臟,說:「這,嘖、嘖,丟了可惜。」隨手又用刀尖將那斷在一邊的頭顱撥來,一下豎擺、一下橫擺,剁刀如劈柴,一顆鬼頭刀頭顱一下子被他剁成血淋淋黏黐黐一堆小方塊。討海人勤儉,也算是珍惜獵物,一條魚恐怕只剩下鰓、一些些搞不清是哪裡的內臟和的確吞不下去的骨刺,其他彷彿沒什麼是不能吃的。
所以這幾條油帶,有樣學樣,簡單處理便統統下鍋裡去了。
魚夠鮮;想想,幾分鐘前還水裡游著吶;所以船上煮魚通常也不加什麼料,幾瓢鹽巴,簡單一鍋,嘖、嘖,那湯汁不用說當然滴滴清甜。
一人一碗公,圍住昏黃燈暈下一鍋裊裊熱氣。捧起碗,第一口,當然就熱熱的喝了一口湯汁。啊,嘴裡雖忙,但很難不出個聲讚嘆一下,這滋味恐怕天上或海裡才有;啊,那麵條也是,每一根、每一條都被鍋裡的鮮魚感染了、滲透了,都活過來像是在鮮美的湯汁裡游泳。
唏哩呼嚕吸麵、吞湯,沒太多話講。勞動後的飲食總是別有滋味。一碗迅速扒完,很快的又各自添了一碗公。
船長忽然稍停了一下手和嘴的連續動作,側著臉,頭稍稍後仰離開碗緣一點距離,眼睛注意看著碗裡,筷子像在挑什麼似的,碗裡撥弄了幾下;然後,慢慢說:「哪有人喫麵配米粉。」
「米粉?」不懂得船長說什麼意。
阿勇仔插嘴:「有喔、有喔,我就曾喫飯配麵。」阿勇仔也暫停了吃食,筷子如划槳在碗公裡攪和。
「你喫麵配話好啦。」船長說。
我這才低頭看了自己的碗底,輕輕麵條撥開後,果然聚在湯底的是一根根米粉條。
「奇怪?」我心想,「這鍋麵我下手煮的,除了麵條、魚和鹽巴,哪來的米粉?」
我眼睛瞟向阿勇仔;心想,一定是他作弄的;趁我不注意,偷偷撒了一把米粉進去。
阿勇仔倒是老神在在,一樣唏哩呼嚕吞麵、喝湯,看不出任何心虛。
我又想,這種作弄也沒多少道理。船上伙食我一手打理,不記得船上的食物櫃裡有任何米粉;何況,大海茫茫漁事勞碌,阿勇仔哪可能如此閒情逸致,預先藏了一把米粉來開這種玩笑。
第二網立刻就要收了,沒時間多問什麼、多想什麼。三個人將一鍋米粉麵吃到見了底。管他,再多的懷疑也已經都吞下肚子裡去了。
好幾年以後,不再捕魚,轉作鯨豚調查。來來去去,許多位學生物的學生來參與調查活動,一時間船上熱鬧許多。我發現,這些「生物人」不僅對鯨豚有興趣,只要是會動的生物,他們都好奇。
海上,有時船長或我遠距離發現海豚,船隻轉頭朝那方位航行了一陣,學生們往往還「哪裡、哪裡」喊著,抬頭顛腳如千里眼舉手掌遮在額前,仍然看不見海豚的蹤跡。有位學生問:「你們眼睛怎麼這麼好?」船長隨口回答說:「我們都吃米粉麵,顧眼睛。」
學生們自然聽不懂船長的話,我倒是嚇了一跳,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船長還記得米粉麵那件事。
那趟海返港泊船後,恰逢漁市拍賣,大家一起過去漁市看魚。大魚、小魚擺了一地濕濘。拍賣的隊伍一過去,得標的漁販像是怕新鮮的魚溜掉,立刻就來處理漁貨。小魚裝箱搬走,大魚當場宰殺。腸肚子等黏膩的內臟流了一地腥臊。
轉頭,看見一位大家叫他阿本的學生,像是發現了什麼寶貝似的,從背包裡掏出一只標本瓶和一根鑷子,蹲下在一堆臭腥腥的內臟邊;他從內臟堆裡撿線頭一樣,拉出一根又一根的條狀物,然後小心翼翼的放進他的標本瓶裡。
我好奇過去問他在作什麼。
他抬起頭,一臉喜滋滋的說:「寄、生、蟲。」還把瓶子拿高;裡頭已經裝了十數條;有些像珍菇,有些像米苔目,有些個像顆白色鈕扣;他輕輕晃著瓶子給我看。
感覺似曾相識,但想不起來哪裡見過。
這些蟲,極富彈性,伸長時線狀身子和端頂戴帽子似的一顆小頭,真像一根珍菇或麵條;縮一半時身子變得粗壯,如一根米苔目;縮緊時,線條不見了,身子蜷縮成扁平一顆如白色鈕扣。無論伸長或蜷縮,這些蟲都讓人感覺不是太愉快的不停蠕動。
阿本說:「我們研究寄生蟲的,都不吃針菇、麵條或米苔目……」他一邊說,一邊轉向另一堆比較小的內臟。那是鰓和肝和脾和胃腸子雜成一堆的內臟。就胃腸子那段,上頭長了幾叢像綿繩開花吐著綿絮的疙瘩。注意看才看得清,上頭每一根綿絮都活生生的緩緩蠕動。阿本鑷住其中一叢裡的其中一條,輕輕一拉,那根綿絮被拉得又直又細;彷彿聽見「吥!」細細一聲;那條小寄生蟲被阿本從叢聚裡拔了出來,抗議似的在他的鑷子上扭著、昂著。
阿本將鑷子舉到我的眼前說:「看,像不像麵線。」
我心裡想,「倒是比較像米粉。」
這時,心頭忽忽就想起了多年前那晚的那鍋米粉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