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球場 ☉ 徐國能
校園生涯特別能感受四季的嬗遞,初秋入學的期待,殘冬親切的重聚。校樹迴廊,鐘聲笑語,在一年一年的行事曆中迎新送舊,長成了棟樑,也催老了青春。其中讓我感受最強烈的莫過夏之來臨。當別離的日子化為歌聲遠去,當晴空是一種澄澈的藍,遠處積雲如炎日泛起的毛邊,充滿熱力的漫漫長假就要開始了。山巔水涯,到處都是金色的年輕活力,所有的生命彷彿將趕在楓槭霜紅前完成一些什麼;或為勢必殘朽的嚴冬,留下曾經鬱綠、曾經怒放的見證。
在我心中,最適合見證夏天的非棒球莫屬。
內野的紅土乾燥而粗糙像一首沙啞的詩,外野的綠草綿綿,正適合放牧一段英雄的夢想。在天色尚明的晚風中,白雲舒卷,水銀燈一盞一盞亮起,主審拉下面罩,高喊「Play Ball」,熱浪、吶喊與無以名之的感動澎湃而來,那些尾勁刁鑽的球路,飛向天際優雅的弧線……。夏日的棒球是青春、是冒險,是揮中球心的瞬間,震撼虎口的一陣酥麻。那種在烈日下追馳過的感動,絕不是坐在冷氣房裡啜飲冰啤酒看王建民狂飆快速球所能比擬的。
最初的感動是家家戶戶守夜看三級棒球的七、八○年代,那是融合了國族情感的青澀歲月,許多少年成名的英雄,如今卻沒有繼續馳騁在球場上,經常讓我猶疑是否那些響噹噹的名字只是一場深夜的夢而已。後來的成棒世界更是迷人,合庫對台電,虎風戰味全,守著中廣與中央日報的體育版,少年的我不知不覺中翻過了台灣棒球的一頁又一頁。隨著國際比賽增加,電視轉播也熱鬧了起來;林琨瑋飄忽的下鉤球與涂鴻欽霸道凌厲的球路竟連挫紅色閃電古巴隊,那時同學間一時都興起練投潛水艇式的投球法,但大多閃了腰或拉傷了手臂。彼時欠缺專業的球評,連現場播報的記者都未必是懂棒球,那真只能是看個熱鬧而已。觀眾對各種球路一知半解,也幾乎沒什麼戰術概念,這種情況要到職棒誕生後才漸獲改善。
高中時第一次現場看球,味全龍對三商虎,在南京敦北路口的台北市立棒球場。帶著莫名的口渴與興奮,「在天色尚明的晚風中,白雲舒卷,水銀燈一盞一盞亮起,主審拉下面罩,高喊『Play Ball』,熱浪、吶喊與無以名之的感動澎湃而來」。看著還不是很習慣當明星的球員跑進場中,靦靦地揮手,當時是校刊主編的我決定回家後要寫一篇棒球的青春之歌,不想一拖就是這麼多年,歲月過去了,龍虎豪傑星散,少年壯志飄零,漸漸懂了楊牧的詩句:
我的悼祭者流落在外地
有的打鐵,有的賣藥
是怎樣的一種況味。五年前,連台北市立棒球場也難逃拆除的命運,那時冷冷秋風彷彿訴說夏天已經結束,夢想封殺,三人出局。
如今這裡建成了不能進行棒球賽的「巨蛋」體育館,據說館內可容納一萬五千席,是台灣少見的大型場館。爽朗的現代風格增添了台北的時尚感,多功能的用途也將滿足娛樂消費的都市性格,但我總是還惦記著棒球的歲月,徘徊在即將竣工的建築物外,喧囂的夏午老樹濃綠,悠然卻也十分寂寞。還記得第一次在此看球,最不能適應的是在每一次精采的打擊或守備後,不能以慢動作重看一次;繞行南京與敦北,多年的記憶,黃平洋、史東、康明杉以及羅世幸、林仲秋等,他們在此叱吒風雲的英姿正以慢動作一幕一幕在我的腦海中重播,然而那些年少的夢境,卻又像夏日城市的氣息一般,漸漸淡成一幅遙遠而透明的薄薄黃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