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看不分明的霧中疾馳列車 ☉ 廖玉蕙
疾馳的火車夾藏在白色的蒸氣和霧靄間;鐵軌深色的直線穩定的橫跨整個水平面,橋墩的金屬被曬得閃閃發亮。我每每從其中看到時間一刻不停留地無情消逝和空間的癡情固守。畫面上籠罩著一片輕柔的淺紫,使得一切似幻還真。莫內〈倫敦查令十字橋——霧中煙雲印象〉裡,被煙雲遮蔽的、看不分明的疾馳火車常讓我不期然想起走過的歲月。
小學以前,我們住在台中潭子西邊員寶庄(現今東寶里),四合院前的稻浪間,恆常有台糖載送甘蔗的小火車悠悠行走其間;我總坐在四合院外竹籬旁的大石上,遠遠眺望,揣想著它將馳向何方,當時對未來尚無任何想像。
鮮少有機會乘車外出的幼年,母親偶爾會慷慨地以三輪車代步。但家中食指浩繁,三輪車上總要擠上大大小小好幾人。我是家中老么,從無機會端坐椅上,只能蹲在大人踏腳處;手無著力處地扶住車伕座椅下的彈簧隙縫。下雨天,帆布簾隔離了車伕和顧客。印象中,我的額和鼻一逕和粗質掛簾磨蹭著。當時,暗自發誓長大賺了錢後,第一要務就是豪氣叫部車,獨自一人踞坐游目,以雪矮人一截之恨。但等我有能力時,三輪車卻在尋常生活中絕跡。
前些日子到旗津,發現居然可以讓復古的三輪車載著四處遊覽景點;和女兒躍上,欣喜得以一償宿願。誰知端坐車上,看著三輪車「婦」吃力踩踏謀生的背影,不忍之心陡起,只能趕緊奉上車資,慌慌逃命去了。時移事往,昔時渴慕的執念原來植基在辛勞佝僂的背脊上,思之悵然。
幼年搭公車出門通常也不是太愉快的經驗。逢年過節搭車去位於豐原的外公家,一家大小近十人,只買三、四張車票,其餘化整為零,有的屈著身子裝矮,有的尾隨、佯裝他人子女上車,行跡卑鄙猥瑣,是我愛臉的童年最不堪的記憶。
上小學那年,我們搬出大家族的四合院。新宅前臨縱貫公路,後傍平行雙鐵道,一是緊貼後門的台糖小鐵道,一是縱貫鐵路,鎮日車聲隆隆,家人一逕敞開嗓門互道家常。去年某天曾駐足在縱貫鐵道旁的一家小餐廳買便當,忽然一陣劈雷似的轟隆聲掩至,面對鐵道窗口小窗簾被風捲得老高,我這才驚覺自己當年竟然在鐵、公路吵雜的夾攻下處變不驚地度過年少時光。幾天前,我開車從潭子往豐原途中,被紅燈攔停,放眼看去,一列火車正在雲端徐行,高架化、電氣化,處於高高半空中的火車,失了臨場的親切,好像離人間越來越遠了。
小學五年級,母親幫我轉學到當時的台中市師範附屬小學,不但是越區而且是越縣市就讀。向來沒有自己搭車經驗的我,是個小小鄉巴佬,原本就讀離家不到三百公尺的潭子國小,除了跟隨父母去外公家,從未自行走出方圓一公里外。
轉學第一天,母親領著我進花花城市,一路叮嚀搭車及行走的路線,哪站下車,哪裡上車,在哪裡轉彎,循何路前行,要我下課後自行循來時路回家。放學後,我戰戰兢兢從師範附小出發,原本該走到第二市場,再搭公路局車子回家的;但街道縱橫,彎彎曲曲,我走在棋盤式的路上,迷失了方向。怯於問路,心慌意亂,從黃昏到入夜,整個亂了套的來來回回奔走,中山路、中正路、成功路……感覺路燈一盞盞亮起,每條路、每個轉角都似曾相識,卻又如此生疏。
衝過來、跑過去的,意外發現街角一處燈光明亮,我走了進去,本想壯膽問路,卻不意邂逅了生命中重要的地標——中央書局。我赫然發現,裡頭不但有各式文具,重要的,有好多、好多書,一排排的,像魔幻仙境般,讓人目眩神移。
惶恐中的小小驚喜,讓我稍稍安下了心,我把這地點牢牢記下。從那之後,我一得空就去看免費書,從小五一直看到高中畢業。當時,我的閱讀也形同一列疾駛的火車,為了閃躲店員狐疑的眼光,不停移動著位置,羞赧倉皇。
台鐵在民國50年,增設觀光號。高䠷甜美的三姊應徵上了,舉家欣喜若狂,當時人稱「飛快車小姐」,全村豔羨。從那之後,我算台鐵員工的眷屬,搭火車可享免費,於是從初中起,我一搭就是六年整,五年南下到台中,一年北上到豐原。搭車往北那年,是因為聯考失利,我哀怨地擠進了豐原中學,次年才在母親施壓下,又轉學回女中。
有趣的是,家裡附近的縱貫鐵道屬彎曲路段,慢車或飛快車行經,慣常都會先鳴笛示警。我們牢記姊姊的班表,在她值勤的車子即將飛掠而過時,迅即衝到後門與跑到車門口的三姊招手致意。其後成習,車上的服務人員包括列車長、司機、其他的隨車小姐都加入揮手行列,甚至我們的鄰居和車上慣搭對號車的常客到了那個轉彎處,車上、車下,都有志一同地相互揮手致意。風和日麗的日子,火車疾馳而去,近處的稻田翻飛,滿眼翠綠;遠處的天空朗朗,一片蔚藍,當時年紀小,雖然明確感知家中生計艱難,卻被藍天白雲和綠地招得彷彿又生意盎然。
母親心疼姊姊長期外食,經常儉腸凹肚、撙節家用,設法燒一鍋豬腳或麻油雞提去給三姊解饞。因潭子火車站屬小站,快車過站不停。母親得算好時間,搭公路局班車去台中或豐原火車站,提去給正在火車上值勤的姊姊。一回,似乎是搭乘的公車故障,延宕了時間,母親提著重重的一鍋熱騰騰麻油雞,飛奔入站,氣喘吁吁爬過天橋到對面月台,卻見火車已徐行出站。飲恨的三姊站在車門,探過半邊身子跟漸行漸遠的母親揮手道別。母親徒呼負負,癡站著目送長長的火車逐漸巍然遠去。她只好又提著鍋子,踽踽回返,神情失落、黯然。那晚,識相的一家大小都在飯桌上噤聲,知道這時沉默是金。
清貧年代,三姊的那份固定薪水,一直強力支撐著家計。每到發薪日,無論晴雨,我們都在後門鵠候著姊姊捆緊塑膠袋內包裹著的薪水和石頭從車上丟下。常常沒估量好距離或時間,丟進一旁的水溝內或稻田裡,我們便慌慌下水/田去摸索、找尋;然後將沾濕的鈔票鋪在天井邊晾曬,這可說是吾家特色景觀,而我怎麼也不敢忘記姊姊是用辛勤加班跑車的費用送我北上讀書的。
仔細想起來,我們家似乎和交通相關事務特別有緣,不但和鐵、公路長期比鄰而居、三姊擔任飛快車小姐、我長時間通車上學,我的母親甚至十三歲就虛報年齡考上車掌,連二姊也擔任豐原客運隨車車掌。家裡經營花圃的二姊夫追求二姊時,每天浪漫送花去客運站,不知羨煞多少人!而我的大哥經營貨運行、二哥開設一家計程車表行,幾乎大半的家用都來自台灣的交通運輸工作。
年少時候,所有的夢想都在遠方,最希望坐上火車四處去流浪。十八歲考上台北的大學後,台中開始由家裡變成故鄉。開學或放寒暑假,我搭長途山線慢車往來台北與台中,急於逃脫之後卻又馬上回望來時路,心情矛盾。接著與同是台中人的外子結婚、生子,時而搭山線探望親人、回娘家坐月子;時而改搭海線快車探望清水的公婆,山風和海雨,隧道和海洋,火車都盡責地載著我們迢迢奔赴。
民國六十七年,台北到台中的高速公路通車,公路的使用逐漸頻繁起來。六十九年,我們住在中壢,外子奉派出國進修。我帶著兩歲的兒子回潭子娘家待產,生下女兒後,實在無力兼顧,我只能孤身帶著兒子返回中壢教書,將女兒留在台中讓母親幫忙照顧。娘家的二哥當時住在板橋,每周不辭迢遞與辛勞,驅車由板橋到中壢來載我和兒子回台中看望女兒,車程漫長,卻幾乎每周為之。二哥不叫苦、更不討人情,二嫂也從無怨言,為期整整一年。那樣的深情和溫柔,盡在高速公路上無言的車程裡,也永掛在外子和我的心頭。
添購了轎車後,我們開車在兩個原生家庭和我們的小家庭間來來去去。從探望、探病、侍疾到奔喪,然後父母雙亡,這列人生的列車越開越悲壯,人生後段的所有搭乘本來都是為尋求安心的移動與奔赴,但因為生離和死別,行程總是越來越趨近流浪與遺憾。
於是,我選擇提早退休,不再拘守異地;我立意以火車流動追求的概念,積極反轉頹勢。我開始返回台中,帶著原生家庭的兄姊出走台中之外的城市,大型的、小規模的,以台中為輻射中心遊走台灣及台灣以外的城市,雖然有人遺憾地在半途下了車,那樣的行程歡樂裡雜糅著悵惘與憂心,但我們仍無畏地上車、下車,然後回家。
六十五歲那年四月,我開始享用政府敬老的美意之餘,也反思如何回饋。年底,走進台灣東西南北及離島的偏鄉,進行大規模義講,高頻率使用大眾交通工具,高鐵、台鐵、離島機票等各式交通費因為優惠,為我省掉了好幾萬元。這些車子載送我到從未涉足的荒涼村野,和當地的老師、學生切磋閱讀與寫作,和純樸的民眾討論家庭互動;常常在回家的車上,眼裡有淚、內心澎湃。就像下著微雨的黃昏,從火車車窗望出去,全是人家最不堪的後窗,殘破剝落、淅瀝昏黃,好不悲傷!幸而老師有心,孩子有情。
那些記憶和現實中看不分明的霧中疾馳列車,就這麼持續地在軌道上奔馳著,迤邐彎曲。當年的我,從縱貫道上鳳凰花直燒灼到天邊的台中出發,如今從北方搭乘高鐵南下,轉上環繞大台中的74號快速道路,終於又重新回到我位於潭子的家鄉。【2017/06/27 10:22:28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