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畢飛宇

Posted By on 1 月 24, 2017 | 0 comments


大雨如注☉畢飛宇——2014年第三屆郁達夫文學獎短篇小說獎

1

丫頭不像她的母親,也不像她的父親,她怎麼就那麼好看呢!大院裡粗俗一點的玩笑是這麼開的:「大姚,不是你的種啊。」大姚並不生氣,粗俗的背後是讚美,大姚哪裡能聽不出來?他的回答很平靜:「轉基因了嘛。」

大姚是一位管道工,因為是師範大學的管道工,他在措辭的時候就難免有些講究。大姚很在意說話——教授他見得多了,管道工他見得更多,這年頭一個管道工和一個教授能有什麼區別呢?似乎也沒有。但區別一定是有的,在嘴巴上。不同的嘴說不同的話,不同的手必然拿不同的錢。舌頭是軟玩意兒,卻是硬實力。

大姚和他的父親一樣,是一個有腦子的人。作為父親,他希望別人誇他的女兒漂亮,可也不希望別人僅僅停留在「漂亮」上。大姚說:「一般般。主要還是氣質好。」大姚的低調其實張狂。他卯足了力氣把別人的讚美往更高的層面上引。所以說,兩種人的話不能聽:做母親的誇兒子;做父親的誇女兒。都是臉面上淡定、骨子裡極不冷靜的貨。

大姚誇自己的女兒「氣質好」倒也沒有過,姚子涵四歲那一年就被母親韓月嬌帶出去上「班」了。第一個班就是舞蹈班,是民族舞。舞蹈這東西可奇怪了,它會長在一個孩子的骨頭縫裡,能把人「撐」起來。什麼叫「撐」起來呢?這個也說不好,可你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了,姚子涵的腰部、背部和脖子有一條隱性的中軸,任何時候都立在那兒。

姚子涵的身上還有許多看不見的東西——她下過四年圍棋,有段位。寫一手明媚的歐體。素描造型準確。會剪紙。「奧數「競賽得過市級二等獎。擅長演講與主持。能程式設計。古箏獨奏上過省台的春晚。英語還特別棒,美國腔。姚子涵念「water」的時候從來不說「喔特」,而是蛙音十足的「瓦特兒」。姚子涵這樣的複合型人才哪裡還是「棋琴書畫」能夠概括得了的呢?最能體現姚子涵實力的還要數學業:她的成績始終穩定在班級前三、年級前十。這是駭人聽聞的。附屬中學初中部二年級的同學早就不把姚子涵當人看了,他們不嫉妒,相反,他們懷揣著敬仰,一律把姚子涵同學叫作「畫皮」。可「畫皮」決不2B,站有站相,坐有坐姿,亭亭玉立,是文藝青年的范兒。教導主任什麼樣的孩子沒見過?不要說「畫皮」,「人妖」和「魔獸」他都見過。但是,公正地說,無論是「人妖」還是「魔獸」,發展得都不如「畫皮」這般全面與均衡。教導主任在圖書館的拐角處攔住「畫皮」,神態像「畫皮」的粉,問:「你哪裡有那麼多時間和精力呢?」偶像就是偶像,回答得很平常:「女人嘛,就應該對自己狠一點。」

姚子涵對自己非常狠,從懂事的那一天起,幾乎沒有浪費過一天的光陰。和所有的孩子一樣,這個狠一開始也是給父母逼出來的。可是,話要分兩頭說,這年頭哪有不狠的父母?都狠,隨便拉出來一個都可以勝任副處以上的典獄長。結果呢?絕大部分孩子不行,逼急了能沖著家長抄傢伙。姚子涵卻不一樣,她的耐受力就像被魯迅的鐵掌擠幹了的那塊海綿,再一擠,還能出水。大姚在家長會上曾這樣控訴說:「我們也經常提醒姚子涵注意休息,她不肯啊!「——這還有什麼可說的。

2

蜜雪兒很守時。上午十點半,她準時出現在了大姚家的客廳裡。大姚和蜜雪兒的相識很有趣,他們是在圖書館的女衛生間裡認識的。大姚正在女衛生間裡換水龍頭,蜜雪兒叼著香煙,一頭闖了進來,還沒來得及點火,突然發現女衛生間裡站著一個大個子的男人。蜜雪兒嚇了一大跳,慌忙說了一聲「堆(對)不起」,退出去了。只過了幾秒鐘,蜜雪兒晃悠悠地折回來了。她用左肩倚住門框,右手夾著香煙,扛到肩膀上去了,很挑釁地說:「甩(帥)哥,想吃豆腐吧?」嗨,這個洋妞,連「吃豆腐」她都會說了。大姚說:「我不在衛生間吃東西,也不在衛生間抽煙。」大姚說話的同時指了指身上的天藍色工作服,附帶著用扳手敲了一通水管,誤會就這麼消除了。蜜雪兒有些不好意思,她把香煙卷在掌心,說:「本宮錯了。」大姚笑笑,看出來了,是個美國妞,很健康,特自信,二十出頭的樣子,是個長不大的、愛顯擺的活寶。大姚說:「知錯能改,還是好同志。」

人和人就是這樣的,一旦認識了,就會不停地見面。大姚和蜜雪兒在「衛生間事件」之後起碼見過四五次,每一次蜜雪兒都興高采烈,大聲地把大姚叫作「甩(帥)哥」,大姚則豎起大拇指,回答她「好同志」。

暑假之前大姚在一家煎餅鋪子的旁邊又和蜜雪兒遇上了。大姚握住手閘,一隻腳撐在地上,把她擋住,直截了當,問她暑假裡頭有什麼打算。蜜雪兒告訴大姚,她會一直留在南京,去昆劇院做義工。大姚對昆劇沒興趣,說:「我想和你談筆生意。」蜜雪兒吊起眉梢,把大拇指、中指和食指撮在一起,撚了幾下——「你是說,沈(生)意?」

大姚說:「是啊,生意。」

蜜雪兒說:「我沒做過沈(生)意了。」

大姚想笑,外國人就這樣,說什麼都喜歡加個「了」。大姚沒有笑,說:「很簡單的生意。我想請你陪一個人說話。」

蜜雪兒不明白,不過馬上就明白了——有人想練習英語口語,想來是這麼回事。

「和誰?」蜜雪兒問。

「一位公主。」大姚說。

美國佬真夠嗆,他們從來都不能把問題存放在腦袋裡,慢慢盤,細細算,非得堆在臉上。經過嘴角和眉梢的一番運算,蜜雪兒知道「公主」是什麼意思了。她刻意用生硬的「鬼子漢語」告訴大姚:「我的明白,皇上! 」

不過,蜜雪兒即刻把她的雙臂抱在乳房的下麵,盯著大姚,下巴慢慢地挪到目光相反的方向。她刻意做出風塵氣,調皮著,「我很貴了,你的明白?」

大姚哪能不知道價格,他壓了壓價碼,說:「一小時八十。」

蜜雪兒說:「一百二。」

「一百。」大姚意味深長地說,「人民幣很值錢的——成交?」

蜜雪兒當然知道了,這年頭人民幣很值錢的了,一小時一百了,說說話了,很好的價格了,蜜雪兒滿臉都是牙花:「為什麼不呢?」

客廳裡的蜜雪兒依舊是一副快樂的樣子.有些興奮,不停地搓手,她的動態使她看上去相當「大」,客廳一下子就小了。大姚十分正式地讓她和公主見了面。公主在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接受過很好的禮儀訓練,她的舉止相當好,得體,高貴,只是面無表情,仿佛被蜜雪兒「擠」了一下。大姚注意到了,女兒的臉上歷來沒有表情,她的臉和內心沒關係,永遠是那種「還行」的樣子。高貴而又肅穆的公主把蜜雪兒請進了自己的閨房,大姚替她們掩上門,卻留了一道門縫。他想聽。聽不懂才更要聽。對一個做父親的來說,還有什麼比聽不懂女兒說話更有成就感的呢?大姚津津有味的,世界又大又奇妙。

大姚忙裡偷閒,對著老婆努努嘴,韓月嬌會意了。這個師範大學的花匠套上袖套,當即包起了餃子。昨天晚上這對夫婦就商量好了,他們要請美國姑娘「吃一頓」。大姚和他的老子一樣,精明,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他的小算盤是這麼盤算的:他們請蜜雪兒做家教的時間是一個小時,可是,如果能把蜜雪兒留下來吃一頓餃子,女兒練習口語的時間實際上就成了兩小時。

大姚早就琢磨女兒的口語了。女兒的英語超級棒,大考和小考的成績在那兒呢,錯不了。可是,就在去年,吃午飯的時候,大姚無意之中瞥了一眼電視,是一檔中學生的英語競賽節目。看著看著,大姚恍然大悟了——姚子涵所謂的「英語好」,充其量也只是落實在「手上」,遠遠沒有抵達「舌頭」,換句話說,還不是「硬實力」。大姚和韓月嬌一起盯住了電視機。這一看不要緊,一看,大姚和韓月嬌都上癮了。作為資深的電視觀眾,大姚、韓月嬌和全國人民一樣,都喜歡一件事,這件事叫「PK」。這是一個「PK」的年頭,唱歌要「PK」,跳舞要「PK」,彈琴要「PK」,演講要「PK」,連相親都要「PK」,說英語當然也要「PK」。就在少兒英語終極「PK」的當天,大姚誕生了「好孩子」的新標準和新要求,簡單地說:一、能上電視:二、經得起「PK」。這句話還可以說得更加明朗一點:經歷過「PK」能「活到最後」的孩子才是真正的好孩子,倒下去的最多只能算個「烈士」。入夜之後大姚和韓月嬌開始了他們的策劃,他們是這樣分析的:由於他們的疏忽,姚子涵在小學階段並沒有選修口語班,如果以初中生的身份貿然參加競賽,「海選」能否通過都是一個問題。但是沒關係。只要姚子涵在初中階段開始強化,三年之後,或四年之後,作為一個高中生,姚子涵一樣可以在電視機裡醞釀悲情,她會答謝她的父母的。一想起姚子涵「答謝父母」這個動人的環節,韓月嬌的心突然碎了,淚水在眼眶裡頭直打圈——她和孩子多不容易啊,都不容易,實在是不容易。

幾乎就在蜜雪兒走出姚子涵房門的同時,韓月嬌的餃子已經端上飯桌了。韓月嬌從來沒有和國際友人打過交道,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有時候反而就是莽撞,她對蜜雪兒說:「吃!餃子!」大姚注意到了,蜜雪兒望著熱氣騰騰的餃子,吃驚的程度一點也不亞於女廁所的那一次,臉都漲紅了。蜜雪兒張開她的長胳膊,說:「這怎麼好意思了!」聽到蜜雪兒這麼一說,大姚當即就成外交部的發言人了,中國人民的文化立場他必須闡述。大姚用近乎肅穆的口吻告訴蜜雪兒:「中國人向來都是好客的。」

「黨(當)然,」蜜雪兒說,「黨(當)然。」蜜雪兒似乎也肅穆了,她重申,「黨(當)然。」

蜜雪兒卻為難了。她有約。她在猶豫。蜜雪兒最終沒能鬥得過餃子上空的熱氣,她掏出手機,對朋友說,她要和三個中國人開一個「小會」了,她要「晚一會兒才能到」了。嗨,這個美國妞,也會撒謊了,連撒謊的方式都帶上了地道的中國腔。

這頓餃子吃得卻不愉快。關鍵的一點在於,事態並沒有朝著大姚預定的方向發展。就在宴會正式開始之前,蜜雪兒發表了一大堆的客套話,當然,用的是漢語。大姚便看了女兒一眼,其實是使眼色了。姚子涵是冰雪聰明的,哪裡能不明白父親的意思。她立即用英語把蜜雪兒的話題接了過來。蜜雪兒卻沖著姚子涵嫵媚地笑了,她建議姚子涵「使用漢語」。她強調說,在「自己的家裡」使用外語對父母親來說是「不禮貌的」。當然,蜜雪兒也沒有忘記謙虛:「我也很想向你學習罕(漢)語了。」

這可是大姚始料未及的。蜜雪兒陪姚子涵說英語,大姚付了錢的。現在倒好,姚子涵陪蜜雪兒說漢語,不只是免費,還要貼出去一頓餃子。這是什麼事?

韓月嬌迅速地瞥了丈夫一眼。大姚看見了。這一眼自然有它的內容。責備倒也說不上,但是,失望不可避免一大姚算計到自己的頭上來了。

蜜雪兒一離開大姚就發飆了。他想罵娘,可是,在女兒的面前,大姚也罵不出來,沉默寡言的女兒在任何時候都對大姚有威懾力。這讓他很憋屈。憋屈來憋屈去,大姚的痛苦被放大了。大姚畢竟在高等學府工作了十多年,早就學會從宏觀視角看待自己的痛苦了。大姚很沉痛,對姚子涵說:「弱國無外交——為什麼吃虧的總是我們?」

韓月嬌只能沖著剩餘的幾個餃子發愣。熱騰騰的氣流已經沒有了,餃子像屍體,很難看。姚子涵卻轉過身,搗鼓她的電腦和電視機去了。也就是兩三分鐘,電視螢幕上突然出現了姚子涵與蜜雪兒的對話場面,既可以快進,也可以快退,還可以重播——刻苦好學的姚子涵同學已經把她和蜜雪兒的會話全部錄了下來,任何時候都可以拿出來模仿和練習。

大姚盯著電視,開心了,是那種窮苦的人占了便宜之後才有的大喜悅。因為心裡頭的彎拐得過快、過猛,他的喜悅一樣被放大了,幾乎就是狂喜。大姚緊緊摟住女兒,沒輕沒重地說:「祖國感謝你啊!」

3

晚上七點是舞蹈班的課。姚子涵沒有讓母親陪同。她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出發了。韓月嬌雖說是個花工,幾乎就是一個閒人,她唯一的興趣和工作就是陪女兒上「班」。姚子涵小的時候那是沒辦法,如今呢?韓月嬌早就習慣了,反過來成了她的需要。然而,暑假剛剛開始,姚子涵明確地用自己的表情告訴他們,她不允許他們再陪了。大姚和韓月嬌畢竟是做父母的,女兒的臉上再沒有表情,他們也能從女兒的臉上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涼風習習,姚子涵騎在自行車上,心中充滿了糾結。她不允許父母陪同其實是事出有因的,她在抱怨,她在生父母的氣。同樣是舞蹈,一樣地跳,母親當年為什麼就不給自己選擇國際標準舞呢?姚子涵領略「國標」的魅力還是不久前的事。「國標」多帥啊,每一個動作都哢哢哢的,有電。姚子涵只看了一眼就愛上了。她諮詢過自己的老師,現在改學「國標」還行不行?老師的回答很模糊,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動作這東西就這樣,練到一定的火候就長在身上了,練得越苦,改起來越難。姚子涵在大鏡子面前嘗試著做過幾個「國標」的動作,不是那麼回事。過於柔美、過於抒情了,是小家碧玉的款。

還有古箏。他們當初怎麼就選擇古箏了呢?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姚子涵開始癡迷于「帥」,她不再喜愛在視覺上「不帥」的事物。姚子涵參加過學校裡的一場音樂會,拿過錄影,一比較,她的獨奏寒磣了。古箏演奏的效果甚至都不如一把長笛。更不用說薩克斯管和鋼琴了。既不頹廢,又不牛掰。姚子涵感覺自己委瑣了,上不了檯面。

傍晚的風把姚子涵的短髮撩起來了,她眯起了眼睛。姚子涵不只是抱怨,不只是生氣,她恨了。他們的眼光是什麼眼光?他們的見識是什麼見識?——她姚子涵吃了多少苦啊。吃苦她不怕,只要值。姚子涵最鬱悶的地方還在這裡:她還不能丟,都學到這個地步了。姚子涵就覺得自己虧。虧大發了。她的人生要是能夠從頭再來多好啊,她自己做主,她自己設定。現在倒好,姚子涵的人生道路明明走岔了,還不能踩刹車,也不能松油門。飆吧。人生的淒涼莫過於此。姚子涵一下子就覺得老了,憑空給自己的眼角想像出一大堆的魚尾紋。

說來說去還是一個字,錢。她的家過於貧賤了。要是家裡頭有錢,父母當初的選擇可能就不一樣了。就說鋼琴吧,他們買不起。就算買得起,鋼琴和姚子涵家的房子也不般配,連放在哪裡都是一個大問題。

但是,歸根到底,錢的問題永遠是次要的,關鍵還是父母的眼光和見識。這麼一想姚子涵的自卑湧上來了。所有的人都能夠看到姚子涵的驕傲,骨子裡,姚子涵卻自卑。同學們都知道,姚子涵的家坐落在師範大學的「大院」裡頭,聽上去很好。可是,再往深處,姚子涵不再開口了——她的父母其實就是遠郊的農民。因為師範大學的拆遷、徵地和擴建,大姚夫婦搖身一變,由一對青年農民變成師範大學的雙職工了。為這事大姚的父親可沒少花銀子。

自卑就是這樣,它會讓一個人可憐自己。姚子涵,著名的「畫皮」,百科全書式的巨人,覺得自己可憐了。沒意思。特別沒意思。她吃盡了苦頭,只是為自己的錯誤人生夯實了一個錯誤的基礎。回不去的。

多虧了這個世上還有一個「愛妃」。「愛妃」和姚子涵在同一個舞蹈班,「妖怪」級的二十一中男生,挺爺們的。可是,舞蹈班的女生偏偏就叫他「愛妃」。「愛妃」也不介意,笑起來紅口白牙。

姚子涵和「愛妃」談得來倒也不是什麼特殊的原因,主要還是兩個人在處境上的相似。處境相似的人未必就能說出什麼相互安慰的話來,但是,只要一看到對方,自己就輕鬆一點了。「愛妃」告訴姚子涵,他最大的願望就是發明一種時空機器,在他的時空機器裡,所有的孩子都不是他們父母的,相反,孩子擁有了自主權.可以隨意選擇他們的爹媽。

下「班」的路上姚子涵和「愛妃」推著自行車.一起說了七八分鐘的話。就在十字路口,就在他們分手的地方,大姚和韓月嬌把姚子涵堵住了。他們兩人十分局促地擠在一輛電動自行車上,很怪異的樣子。姚子涵一見到他們就不高興了,又來了,說好了不要你們接送的。

姚子涵的不高興顯然來得太早了,此時此刻,不高興還輪不到她。她一點都沒有用心地看父親和母親的表情。實際的情況是這樣的,韓月嬌神情嚴峻,而大姚的表情差不多已經走樣了。

「你什麼意思?」大姚握緊刹車,劈頭蓋臉就是這樣一句。

「什麼什麼意思?」姚子涵說。

「你不讓我們接送是什麼意思?」大姚說。

「什麼我不讓你們接送是什麼意思?」姚子涵說。

這樣的車軲轆話毫無意思,大姚直指問題的核心——「誰允許你和他談的?」大姚還沒有來得及等待姚子涵的回答,即刻又追問了一句,「誰允許你和他談的?」

姚子涵並沒有聽懂父親的話,她望著父親。大姚很克制,但是,父親的克制極度脆弱,時刻都有崩潰的危險。

和課堂上一樣,姚子涵是不需要老師問到第三遍的時候才能夠理解的。姚子涵聽懂父親的話了,她扶著車頭,輕聲說:「對不起,請讓開。」

和大姚的雷霆萬鈞比較起來,姚子涵所擁有的力氣最多只有四兩。奇跡就在這裡,四兩力氣活生生地把萬鈞的氣勢給撥開了。她像瓶子裡的純淨水一樣淡定,公主一般高貴,公主一般氣定神閑,高高在上。

女兒的傲慢與驕傲足以殺死一個父親。大姚叫囂道:「不許你再來!」這等於是胡話,他崩潰了。

姚子涵已經從助力車的旁邊安安靜靜地走過了。可她突然回過了頭來,這一次的回頭一點也不像一個公主了,相反,像個市井小潑婦。「我還不想來呢。」姚子涵說,她漂亮的臉蛋漲得通紅,她叫道,「有錢你們送我到『國標』班去!」

姚子涵的背影在路燈的底下消失了,大姚沒有追。他把他的電動自行車靠在了馬路邊上,人已經平靜下來了。可平靜下來的難過才真的難過。大姚望著自己的老婆,像一條出了水的魚,嘴巴張開了,閉上了,又張開了,又閉上了。女兒到底把話題扯到「錢」上去了,她終於把她心底的話說出來了,這是遲早的事。隨著丫頭年紀的增長,她越來越嫌這個家寒磣了,越來越瞧不起他們做父母的了,大姚不是看不出來。他有感覺,光上半年大姚就已經錯過了兩次家長會了。大姚沒敢問,他為此生氣,更為此自卑。自卑是一塊很特殊的生理組織,下面都是血管,一碰就血肉模糊。

大姚難受,卻更委屈。這委屈不只是這麼多年的付出,這委屈裡頭還蘊含著一個驚人的秘密:大姚不是有錢人,可大姚的家裡有錢。這句話有點饒舌了,大姚真的不是有錢人,可大姚的家裡真的有錢。

大姚的家怎麼會有錢的呢?這個話說起來遠了,一直可以追溯到姚子涵出生的那一年。這件事既普通又詭異——師範大學徵地了。師範大學一徵地,大姚都沒有來得及念一句「阿彌陀佛」,立地成佛了。大姚相信了,這是一個詭異的時代,這更是一片詭異的土地。

這得感謝大姚的父親,老姚。這個精明的老農民早在兒子還沒有結婚的時候就發現了:城市是新婚之夜的小雞雞,它大了,還會越來越大,遲早會戳到他們家的家門口。他們家的宅基地是寶,不是師範大學徵,就是理工大學徵;不是高等學府徵,就是地產老闆徵。一句話,得徵。其實,知道這個秘密的又何止老姚一個人呢?都知道。問題是,人在看到「錢景」的時候時常失去耐心,好動,喜歡往錢上撲,一撲,你就失去位置了。他告訴自己的兒子,哪裡都不能去,掙來的錢都是小錢,等來的才是大傢伙,靠流汗去掙錢,是天下最愚蠢的辦法——有幾個有錢人是流汗的?你就坐在那裡,等。他堅決摁住了兒子進城買房的愚蠢衝動,絕不允許兒子把戶口遷到城裡去。他要求自己的兒子就待在遠郊的姚家莊,然後,一點一點地蓋房子。再然後呢,死等,死守。「我就不信了,」「老農民說,「有錢人的錢都是自己掙來的?」

大姚的父親押對了,賭贏了。他的宅基地為他贏錢了。那可不是一般的錢,是像模像樣的一大筆錢,很嚇人。贏了錢的老爺子並沒有失去冷靜,他把巨額財產全部交給了兒子,然後,說了三條:一、人活一輩子都是假的,全為了孩子,我這個做父親的讓你有了錢,我交代了。二、別露富。你也不是生意人,有錢的日子要當沒錢的日子過。三、你們也是父母,你們也要讓你們的孩子有錢,可他們那一代靠等是不行的,你們得把肚子裡的孩子送到美國去。

大姚不是有錢人,但是,大姚家有錢了。像做了一個夢,像變了一個戲法。大姚時常做數錢的夢,一數,自己把自己就嚇醒了。每一次醒來大姚都挺高興,也累,回頭一想,卻更像做了一個噩夢。

——現在倒好,個死丫頭,你還嫌這個家寒磣了,還嫌窮了。你懂什麼喲?你知道生活裡頭有哪些彎彎繞?說不得的。

韓月嬌也挺傷心,她在猶豫:「要不,今晚就告訴她,咱們可不是窮人家。」

「不行。」大姚說,在這個問題上大姚很果斷,「絕對不行。貧寒人家出俊才,紈絝子弟靠不住。我還不瞭解她?一告訴她她就泄了氣。她要是不努力,屁都不是。」

可大姚還是越想越氣,越氣越委屈。他對著杳無蹤影的女兒喊了一聲:「我有錢!你老子有錢哪!」

終於喊出來了,可舒服了,可過了癮了。

一個過路的小夥子笑笑,歪著頭說:「我可全聽見了哈。」

4

哎,這個蜜雪兒也真是,就一個小時的英語對話,非得弄到足球場上去。這麼大熱的天,也不怕曬。丫頭平日裡最怕曬太陽了,可她拉著一張臉,執意要和蜜雪兒到足球場上去。還是氣不順,執意和父母親過不去的意思。行,想去你就去。反正家裡的氣氛也不好,死氣沉沉的。只要你用功,到哪裡還不是學習呢?

豔陽當頭,除了蜜雪兒和姚子涵,足球場空無一人。雖說離家並不遠,姚子涵卻從來不到這種地方來的。姚子涵被足球場的空曠嚇住了,其實是被足球場的巨大嚇住了,也可以說,是被足球場的鮮豔嚇住了。草皮一片碧綠,碧綠的四周則是醬紅色的跑道,而醬紅色的跑道又被白色的分界線割開了,呼啦一下就到了那頭。最為繽紛的則要數看臺,一個區域一個色彩。壯觀了,斑斕了。恢宏啊。姚子涵打量著四周,有些暈,想必足球場上的溫度太高了。 蜜雪兒告訴姚子涵,她在密西根是一個「很好的」足球運動員,上過報紙呢。她喜歡足球,她喜歡這項「女孩子「的運動。姚子涵不解了,足球怎麼能是「女孩子」的運動呢?蜜雪兒解釋說,當然是。男人們只喜歡「橄欖球」,她一點都不喜歡,它「太野蠻」了。

她們在對話,或者說,上課,一點都沒有意識到陽光已經柔和下來了。等她們感覺到涼爽的時候,烏雲一團一團地,正往上拱一來不及了,實在來不及了,大暴雨說來就來,用的是爭金奪銀的速度。姚子涵一個激靈,捂住了腦袋,卻看見蜜雪兒敞開懷抱,仰起頭,對著天空張開了一張大嘴。天哪,那可是一張實至名歸的大嘴啊,又嚇人又妖媚。雨點砸在她的臉上,反彈起來了,活蹦亂跳。蜜雪兒瘋了,大聲喊道:「愛——情——來——了!」話音未落,她已經全濕了,兩隻嚇人的大乳房翹得老高。

「愛情來了」,這句話匪夷所思了。姚子涵還沒有來得及問,蜜雪兒一把抓住她,開始瘋跑了。暴雨如注,都起煙了。姚子涵只跑了七八步,身體內部某一處神秘的部分活躍起來了,她的精神頭出來了。如果不是身臨其境,姚子涵這輩子也體會不到暴雨的酣暢與迷人。這是一種奇特的身體接觸,仿佛公開之前的一個秘密,誘人而又揪心。

雨太大了,幾分鐘之後草皮上就有積水了。蜜雪兒撒開手,突然朝球門跑去,在她返回的時候,她做出了進球之後的慶祝動作。她的表情狂放至極,結束動作是草地上的一個劇烈的跪滑。這個動作太猛了,差一點就撞到了姚子涵的身上。在她的身體靜止之後,兩隻碩大的乳房還掙扎了一下。「——進啦!」她說,「——進球啦!」蜜雪兒上氣不接下氣了,大聲喊道:「你為什麼不慶祝?」

當然要慶祝。姚子涵跪了下去,水花四濺。她一把抱住了蜜雪兒,兩個隊友心花怒放了。激情四溢,就如同她們剛剛贏得了世界盃。這太奇妙了!這太牛掰了!所有的一切都是無中生有的,栩栩如真。

雨越下越猛,姚子涵的情緒點刹那間就爆發了,特別想喊點什麼。興許是蜜雪兒教了她太多的「特殊用語」,姚子涵甚至都沒有來得及過腦子,脫口就喊了一聲髒話:「你他媽真是一個蕩婦!」

蜜雪兒早就被淋透了,滿臉都是水,每一根頭髮上都綴滿了流動的水珠子。雖然隔著密密麻麻的雨,姚子涵還是看見蜜雪兒的嘴角在亂髮的背後緩緩分向了兩邊。有點歪。她笑了。

「我是。」她說。

雨水在姚子涵的臉上極速地下滑。她已經被自己嚇住了。如果是漢語,打死她她也說不出那樣的話。外語就是奇怪,說了也就說了。然而,姚子涵內心的「翻譯」卻讓她不安了,她都說了些什麼喲!或許是為了尋找平衡,姚子涵握緊了兩隻拳頭,仰起臉,對著天空喊道:

「我他媽也是一個蕩婦!」

兩個人笑了,都笑得停不下來了。暴雨嘩嘩的,兩個小女人也笑得嘩嘩的,差一點都缺了氧。雨卻停了。和它來的時候毫無預兆一樣,停的時候也毫無預兆。姚子涵多麼希望這一場大雨就這麼下下去啊,一直下下去。然而,它停了,沒了,把姚子涵光禿禿、濕淋淋地丟在了足球場上。球場被清洗過了,所有的顏色都呈現出了它們的本來面貌,綠就翠綠,紅就血紅,白就雪白,像觸目驚心的假。

5

子涵是在練習古箏的時候意外暈倒的。因為摔在了古箏上,那一下挺嚇人的,咣的一聲,壓斷了好幾根琴弦。她怎麼就暈倒了呢?也就是感冒了而已,感冒藥都吃了兩天了。韓月嬌最為後悔的就是不該讓孩子發著這麼高的燒出門。可是話又說回來,這孩子一直都是這樣,也不是頭一回了。一般的頭疼腦熱她哪裡肯休息?她一節課都不願意耽誤。「別人都進步啦!」這是姚子涵最喜歡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通常是跺著腳說。韓月嬌最心疼這個孩子的就在這個地方,當然,最為這個孩子自豪和驕傲的也在這個地方。

大姚和韓月嬌趕來的時候姚子涵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她吐過了,胸前全是腐爛的晚飯。大姚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心肝寶貝這樣,大叫了一聲,哭了。韓月嬌倒是沒有慌張,她有板有眼地把孩子擦乾淨。知女莫如娘,這孩子她知道的,愛體面,不能讓她知道自己吐得一身髒,她要是知道了,少不了三四天不和你說話。

可看起來又不是感冒。姚子涵從小就多病,醫院裡的那一套程式韓月嬌早就熟悉了,血象多少,溫度多少,吃什麼藥,打什麼樣的吊瓶,韓月嬌有數。這一次一點都不一樣,護士們什麼都不肯說。從檢查的手段上來看,也不是查血象的樣子。那根針長得嚇人了,差不多有十公分那麼長。大姚和韓月嬌隔著玻璃,看見護士把姚子涵的身體翻了過去,拉開裙子,裸露出了姚子涵的後腰。護士捏著那根長針,對準姚子涵腰椎的中間部位穿了進去。流出來的卻不是血,像水,幾乎就是水,三四毫升的樣子。大姚和韓月嬌又心急又心疼,他們從一連串的陌生檢查當中能感受到事態的嚴重程度。兩個小時之後,事態的嚴重性被儀器證實了。腦脊液檢查顯示,姚子涵腦脊液的蛋白數量達到了八百九,遠遠超出四百五的正常範圍:而細胞數則達到了驚人的五百六,是正常數目的五十六倍。醫生把這組資料的臨床含義告訴了大姚:「腦實質發炎了。腦炎。」大姚不知道「腦實質」是什麼,但「腦炎」他知道,一屁股坐在了醫院的水磨石地面上。

6

子涵從昏迷當中蘇醒過來已經是一個星期之後了。對大姚和韓月嬌而言,這個星期生不如死。他們守護在姚子涵的身邊,無話,只能在絕望的時候不停地對視。他們的對視是鬼祟的、驚悚的,夾雜著無助和難以言說的痛楚。他們的每一次對視都很短促。他們想打量,又不敢打量,對方眼睛裡的痛真讓人痛不欲生。他們就這麼看著對方的眼窩子陷進去了,黑洞洞的。他們在平日裡幾乎就不擁抱,但是,他們在醫院裡經常抱著。那其實也不能叫抱,就是借對方的身體撐一撐、靠一靠。不抱著誰都撐不住的。他們的心裡頭有希望,但是,隨著時間一點一點推移,他們的希望也在一點一點降低。他們別無所求,最大的奢求就是孩子能夠睜開眼睛,說句話。只要孩子能叫出來一聲,他們可以死,就算孩子出院之後被送到孤兒院去他們也捨得。

蜜雪兒倒是敬業,她在大姚家的家門口給大姚來過一次電話。一聽到蜜雪兒的聲音大姚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了。要不是她執意去足球場,丫頭哪裡來的這一場飛來橫禍?可把責任全部推到她的身上,理由也不充分。大姚畢竟是師範大學的管道工,他得體地極其禮貌地對著手機說:「請你不要再打電話來了。」他掐斷了電話,想了想,附帶著把蜜雪兒的手機號碼徹底刪除了。

人的痛苦永遠換不來希望,但蒼天終究還是有眼的。第八天的上午,準確地說,淩晨,姚子涵終於睜開她的雙眼了。最先看到孩子睜開眼睛的是韓月嬌,她嚇了一跳,頭皮都麻了。但她沒聲張,沒敢高興,只是全神貫注地盯著孩子,看,看她的表情,看她的眼神。蒼天哪,老天爺啊,孩子的臉上浮現出微笑了,她在對著韓月嬌微笑,她的眼神是清澈的,活動的,和韓月嬌是有交流的。

姚子涵望著她的母親,兩片嘴唇無力地動了一下,喊了「媽」。韓月嬌沒有聽見,但是,她從嘴巴上看得出,孩子喊媽媽了,喊了,千真萬確。韓月嬌的應答幾乎就像吐血。她不停地應答,她要抓住。大姚有預感的,已經跟了上來。姚子涵清澈的目光從母親的臉龐緩緩地挪到父親的臉上去了,她在微笑,只是有些疲憊。這一次她終於說出聲音來了。

「Dad. 」(爸。)

「什麼?」大姚問。

「Where is this place?」(這是在哪兒?)姚子涵說。

大姚愣了一下,臉靠上去了,問:「你說什麼?」

「Please tell me, what happened? Why amI not at home? God, why do you guys look sothin? Have you been doing very tough work?Mom, if you don′t mind, please tell me if youguys are sick?」(請告訴我,發生什麼了?我為什麼沒在家裡?上帝啊,你們為什麼都這麼瘦?很辛苦嗎?媽媽,請你告訴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們生病了嗎?)

大姚死死地盯住女兒,她很正常,除了有些疲憊——女兒這是什麼意思呢?她怎麼就不能說中國話呢?大姚說:「丫頭,你好好說話。」 「Thank you, boss, thank you very much togive me this good job and with decent payment,otherwise how canI afford to buy a piano?I still feel it′s too expensive.but I like」(謝謝你,老闆,感謝你給我這份體面的工作,當然,還有體面的薪水,要不然我怎麼可能買得起鋼琴?我還是要說,它太貴了,雖然我很喜歡。)

「丫頭,我是爸爸。你好好說話。」大姚的目光開叉了,他扛不住了,尖聲喊,「醫生!」

「Thank you very much for all the respectable judges.Iam happy to be here. ——May I have a glass of water? Looks like my expression isn′t clear, if you like,1 would like to repeat what I′ve said,Okay——may I have a glass of water?Water. God.’’(感謝所有的評委,非常感謝。我很高興來到這裡——可以給我一杯水嗎?看起來我的表達不是很清楚,那我只好把我的話再重複一遍了——可以給我一杯水嗎?水。上帝啊。)

大姚伸出手,捂住了女兒的嘴巴。雖說聽不懂,可他實在不敢再聽了。大姚害怕極了,簡直就是驚悚。過道裡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大姚呼嚕一下就把上衣脫了。他認准了女兒需要急救,需要輸血。他願意切開自己的每一根血管,直至乾癟成一具骷髏。

  2012年10月,南京龍江

∮延伸思考:

1、故事裡的姚子涵是一個怎樣的女孩?

2、為甚麼同學把姚子涵叫作「畫皮」,「畫皮」一詞在小說中有何作用?

3、姚子涵說:「女人嘛,就應該對自己狠一點。」,作者想藉姚子涵對自己非常「狠」表現什麼樣的看法?

4、姚子涵究竟是如其外表所呈現,是高傲、冷峻的,還是自卑的?請說明原因。

5、電視在小說種具有如何的作用?

6、作者為何刻意凸顯米歇爾的真實、性感、大膽、叛逆?

7、讀完這篇小說,你認為作者想藉小說情節表現甚麼?或批判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