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日子(上、下)/ 郭強生
依然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某個夏日的夜裡與父親躺在草席上,聽他即興自編的睡前故事,小金魚為了找媽媽,這次又不知迷途到了哪裡。說著說著,他照例自己先進入夢鄉了,剩下我獨醒著。
也許五歲?六歲?還沒上小學的那個孩童,未來人生的一切種種,此時都還沒有任何跡象。
在窗口滲入的靛靜夜光中,聽見父親的鼾聲,還有自己微弱的心跳,他知道,一家人都在這個屋裡,此刻此地,這裡就是他所有的世界。
樓下的時鐘滴答滴答,遠處巷口有某隻野貓正翻牆而過。晚餐有麵條。明天醒來會穿上幼稚園的圍兜兜制服,小朋友們會一起吃點心。然後是無聊的下午,午睡。又是晚餐。之後再回到現在躺的這個地方。
印象中,那是我對於自己的存在,第一次有了模糊的輪廓。
隱約還有感覺到,時光。每一個昨天今天與明天,都會結束在像這樣的一個晚上。每一個晚上,等待睡夢來把我接走。
這就是當時那個孩子所知道的,關於生命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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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個晚上,我遲遲沒有睡意。
瞪著眼睛,望向天花板,還有從天花板垂掛下來的蚊帳,在四周越來越闃靜的黑暗中,那個年紀僅有的一點思緒與聯想力,悄悄如細胞繁殖,試著開始思考,或許以為,這樣就可以看見一覺之後,明天的自己。
我。
我在這裡,醒著。
我之所以存在,因為我有父母。
父母告訴我這個可以做,那個不可以做。父母為我準備好衣服與食物,生病的話他們還會帶我去看醫生,餵我吃藥。只要我聽話,他們會幫我買玩具,還會開心地給我誇獎。
我還不會賺錢,還沒法騎家裡那輛腳踏車。我也不會過馬路,不知道父母上班的地方要怎麼去。我不像哥哥已經是大孩子,一去學校就是一整天。我還很小,我其實什麼都不會——
然後無預警地,在接下來的那一秒,一個念頭石破天驚地擊破了原本專屬孩子們的安全城堡。我被那個念頭嚇到手腳瞬間發麻,無措驚嚇到想哭,卻又無法叫醒就躺在身邊的父親。
我怎能把父親搖醒,然後問他:你跟媽媽會不會死?
死,意謂著盡頭,一切都將在瞬間消失。
永遠忘不了,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為何的那個寂沉深夜。思緒紊亂如閃電,每一道都在那孩子幼小無知的心頭揮刀,刷刷刷刷。害怕得不敢閉上眼睛,以為這個不祥的意念隨時都將成真。
如果父母死掉,我就將是一個不知明天會如何的小孩。就只剩我一個,再也不是任何人的小孩。我會生病會哭會肚子餓,但是永遠不會有他們來到我的身邊,把那些讓人害怕的東西趕走。
當時的認知應該是,我的存在,與我的父母是不能切割的,我無法想像沒有了父母的我,那會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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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那個原本安然靜好的夏夜,成為了人生第一個無法觸底的黑洞。存在與死亡攜著手,偷偷摸摸來到床邊,如同兩個趕不走的惡童,整晚對我恐嚇奚落嘲笑。就這樣,父母死亡的這個念頭,在那童稚的心中留下了人生第一道永遠無法驅散的陰影。
彼時,那個尚無法獨立存活的孩子曾以為,他的驚恐惶然全是因為自己的年幼。
要等到經歷了母親的過世後他才明白,其實,無論父母什麼時候離開,做子女的都不會知道,明天的自己,該以怎樣的存在,如何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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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把廚房的流理台換新時,發現了一只我不知竟然還存在的盤子,藏身於一堆鍋碗瓢盆中。
橢圓長形的瓷盤,有三十多公分,最適合拿來盛一尾紅燒魚,或是擺放醃牛肉香腸火腿之類的冷盤。盤子的兩頭畫著杏黃色的花朵與綠葉,我端詳了半天,發現從幼稚園到已老花眼的現在,我仍然無法分辨那上面畫的圖案,究竟是百合還是金針。
但是我對它印象深刻。通常,需要動用到這只大盤的日子,一定是家中有客人來,或是過年過節加菜。原本應該是一整套的餐具,因為還記得幼時曾用過有著同樣花飾的湯匙,約莫是,都已同其他那些碗啊瓢啊全一件件摔壞了,扔了。但是多麼奇怪,這只四十多年前的舊物,竟還毫髮無損地在我們的家中。
最後一次看見它,應該是十五年前。
那是母親在世的最後一個跨年夜,傍晚從花蓮趕回台北,我匆匆去超市買了條黃魚。母親那時已被化療折磨得食不下嚥,但是卻不知為什麼,我當時卻仍堅定相信,母親最後一定會好起來。馬上就是2002年了,我們一家三個還是應該一起吃頓應景的晚餐。我一面為黃魚化霜,一面找出了那只在我們家代表了節慶的大瓷盤。我幾乎認為,一道紅燒黃魚用這只盤子裝著端上桌,一切都會順利地延續下去。
已經忘了,後來那晚父親為了什麼事與母親鬧脾氣,始終不肯上桌吃飯。母親吃不下,我也沒胃口,剩下大半條沒動過的魚被我全裝進了廚餘桶。我默默洗著碗盤,隱約感覺到,有些什麼我一直倚賴不放手的東西,同時正在流逝中……
後來那些年,父子二人都成了固定的外食族。我接任了系主任兼所長的工作,一周得在花蓮五天,只有周末才能回到台北。父子短暫周末相聚,也都是在外面餐館打發。我再沒有正式動過鍋鏟下廚。頂多燒開水煮把麵,或把打包回來的外食放進電鍋加熱。家中廚房開始成為無聲的記憶,總是那麼乾乾淨淨。
沒有母親的第一個大年初一,中午我和父親來到當時仍叫希爾頓飯店的中餐廳用餐。
父親說,你在紐約念書那些年,家裡就剩兩老,已經不準備什麼年菜了。好在台北有許多館子連除夕都開張,我跟你媽大年初一來希爾頓吃中飯,就算是過年了……
當下眼前出現了我的父母獨坐在餐廳裡的景象,內心酸楚異常。為什麼之前都沒想過,父母在這樣的日子裡會是怎樣的心情?
是無奈?故作堅強?還是吃驚?怎麼一轉眼,自己已成了餐廳其他客人眼中的孤單老人?會後悔當初沒把子女留在身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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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它一個了。
十五年後再度捧起那只大瓷盤,宛若與家中某個失散多年的一員又意外重逢。如果盤兒有靈,它又作何感想呢?
是感嘆原本與它成套的家族碗盤,如今都已不再?還是欣慰自己仍在這裡?在當年也許曾摔碎了它兄弟的那個小娃兒、如今已是年過半百的我的手中?
如今,我看到換成我取代了母親,與父親坐在餐廳裡的那個畫面。只有父子二人對坐,也還是淒涼。
彷彿終於理解了,當年還不認為自己年老的父親,為何不再想守著這個殘局。大過年的,應該是跟另一個女人坐在這兒吧?或至少也是跟兒子媳婦孫子一家。怎麼會是跟一個不結婚的兒子在這裡無言相對呢?
初次離家求學的少年,十年後返家,一開始還以為自己仍是家裡的那個小兒子,時間一到就會聽到有人喊他:「吃飯了!」「起床了!」……結果,一連串迅雷不及掩耳的劇變,還不知如何調適,一回神,他已成了一個步入半百的老單身。(上)
【2017/01/17 09:21:06 聯合報】
有一天,父親突然看著我,過了一會兒才問道:「不是開學了嗎?」
我沒有去花蓮,竟然被他發現了啊!……
但這句疑問還有另一層。我的解讀是,也許他驚訝發現,自己不再是一個人。
之前,我每周還在花蓮四天的那段日子裡,他已經習慣於當一個孤獨的老人。沒人與他說話,他也不想理人。
那是否也會是我未來的寫照?到時候,會有誰來跟我說話呢?
衰老,也許更類似於一種自我放逐,跌跌撞撞地,孤單走去一個不想被人找到的地方。
父親比起兩年前我剛接手那時的狀況,情緒上已平靜許多,精神與注意力也明顯改善,不知道是否跟我現在經常在家,總是會與他東說西說有關?之前他總是昏昏沉沉,我猜測是由於被當時的同居人長期下藥的後遺症。現在的父親不再雙目失焦,慢慢走出了時而沮喪、時而惶然的老死恐懼。對我的問話,儘管多是簡答,但在我聽來已是令人欣慰的進步。
不是那種錯亂顛倒的失智,應該就是退化了,遲緩了,虛弱了。我這樣告訴自己。
父親累了。
活到九十,應該是會累的。
但是,老化並不是病。在衰老的肉身之下,我彷彿感覺得到,他靈魂內裡的自我意識並未消失,只是他被困在一個機械有些故障,按鈕經常失靈的太空艙裡,無法接受到清楚的地球發訊,也因電力不足讓頭腦指令傳達變得吃力。
也許,他正漂浮在人類經驗中最神祕的時空,一個老化後的宇宙,我們每個人都終將前往的他方。
探險仍在繼續。每一位老人都正在這段漂浮中,體驗著只屬於他們的宇宙風景。雖無法將這段旅程的心得回傳分享,但不表示他沒有在感受著。在感受著那個重力在逐漸改變中的時空。
每一個老人都像是一艘朝更遠的宇宙發射出去的太空梭,生命的探索都仍在進行中。在身邊負責照護的我們,就是他們在外太空漂流時,唯一的地面塔台,他們的通訊領航員。終有一天,科技會解開這個神祕航程的意義的。到了那天,一切都會有解釋,我們的父母在晚年,到底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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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到六月,換了三個看護。
第一個外配做了兩年,跑了。本地看護其實是陸配,用了一個多月,被我聽到總在偷偷問父親:北杯,你這房子多少錢?北杯,你退休金有多少?好不容易用承接轉讓的方式,等到一個印傭來。只有請過看護的人才會懂得這中間有多波折。幾千家登記有案的仲介,送來了什麼樣的人要看運氣。
總有鄰居要問,為什麼不送安養院?我笑笑回答:爸爸在熟悉的環境中我比較放心。
每家的情況不同,跟外人很難解釋得清。
父親不肯吃飯的時候,我總是得努力想些新菜色,買些新糕點,找些新的京戲段子,他心情好了起來就又會吃了。之前我不懂,每周四天在花蓮,回來台北看到表面上一切如常,不知他不肯吃飯是因為看護每天都做一樣的飯菜。萬一他在安養院不吃飯,他們就給他插鼻胃管灌食,那怎麼辦?
裝監視錄影器嘛!大家直覺反應都一樣,但他們忘了,就算從監視器中看到異狀,人在花蓮可以立刻就殺回台北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摸清楚我哪幾天不在的看護,想矇騙我自有漏洞可鑽,不可能看不出我的弱點:人在外地,又是學期中途,我怎可能隨時開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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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真正投入過父母照護的人,無法想像這份工作包含多少瑣碎細節,多少不確定帶來的壓力。
你可以請社區長照服務,幫你去看一下印傭有沒有偷懶就好了嘛!朋友為自己提供的妙計露出得意表情。我說,之前那個在我去花蓮上課的時候,把家裡變成了逃跑外勞的中途站。連我都被矇了,外人進門晃一下,能檢查出什麼來?
更何況,父親的一些小動作與習慣,仍得透過我的解讀才了解他需要什麼。看護究竟只是幫手,不是親人,肯做事已經難得,若再要求像家人一樣的用心,有點妄想吧?
問題的根源,因為只有我一個人在負責照料。我若長時間不在家,無疑讓各種突發或蓄意,都有了可趁之機。唯一的解決之道,就是我必須時時出現、不定時出現、隨時做好一有問題出現就自己上陣的準備。
沒有其他家人,沒有替手,只有事事躬親。說到底處,希望給老人家一個什麼樣的晚年,這是做子女的心願,不是履行一份義務啊!
那日,難得看見父親精神較好,自己拄著柺杖,忽然走到荒廢已久的書桌前摸摸這摸摸那。翻翻往日的速寫簿,毛筆排一排,把印泥也打開來看了看。不說話,好像是無意識,又好像心有所感。雖然只是一次偶發的舉動,看在眼裡我不禁感慨:每個老人最希望的,難道不是待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身邊有他最熟悉的人?
就讓他無論何時,突然想起了什麼的時候,可以安心發現一切如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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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時曾經害怕的是,父母會突然過世丟下我一人。如今擔心的卻是,萬一我遺傳了母親與哥哥的癌症基因,自己比年過九十高齡的老父先走,那怎麼辦?丟下他一個人在世上,誰來照顧?
在母親與哥哥相繼過世後,這個世上我們只剩下彼此了。留職停薪返回台北,這一年多來,我感覺出我和父親之間那種互相需要,也重新信任的相依關係,都盡在不言中。
雖然,我總不斷地在跟他說著話。每當坐在父親身邊陪他「望」著電視,或當他不時就閉目遁去外太空漂流之際,我總要努力引起他注意,尋找著能夠用簡短字句即可與他溝通的話題。
想起當年,那個聽故事的孩子,總愛對沉沉欲睡開始胡謅情節的父親說:ㄟ你講到哪裡去啦?……一如遙遠的當年,此刻,那個情境彷彿又重新上演。我回到了過去,再一次操著簡單的字彙,充滿著期待,對父親呀呀述說著,那些平淡生活裡發生的瑣事。
漸漸地,父親似乎也發覺我對他的老化遲緩,並未表現出不耐,於是對自己開始恢復了信心。他的體力雖不如前,但反應卻變得比較靈活。有時還會問東問西,或是發表一些我得揣摩一下才會過意來的短評。像是我幫他過九十歲生日,吹完蠟燭後,他突然說:「你媽生你的時候很開心。」什麼啊?我出生時只有母親一個人在開心嗎?
乍聽之下會讓人微愕,多體會一下才明白,老一輩的男性多仍不習慣對子女流露感情,所以才要把過世的母親搬出來。也許這便是父親表達他開心的另一種說法吧?
在陽台上放張椅子,讓不想出門的他坐著曬太陽。沉默了好一會兒後,他伸出手拍拍我大腿,問道:「你不回花蓮了喔?」
當下我一愣。留職停薪只請到下學期,該如何作答?因為那個問句,不是在疑問我怎麼一直還在台北,而更像是,一種盼望的轉換說法。怕被遺棄的隱隱不安,只能這樣說出口了……
我笑了,沒多說什麼。父子倆繼續在陽台上曬著太陽。
冬陽裡,時間依舊緩慢地滴答滴。我與父親會合在這樣的時光裡,如此理所當然,好像生活本就該是如此進行的,始終都是這樣發生的,不管誰是年少,誰是垂老。
那個害怕的孩子,終於長大了嗎?不,應該說,是已經開始要老了。
初老的我,與一步步走向終老的父親。就在那無聲的一刻,我清楚意識到上一段與下一段的人生中間,有一道隱約的界線,像晃動的影子,如水波微光的邊緣。我發現,自己正站在人生的另一個起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