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芬伶☉百朵曇花 盛開的夜晚
常常失去時間感,忘記此刻是民國幾年,或者現在的歲數,只有早晨、白天、夜晚,或者有風無風、有雨無雨的差別。也是失去一切之後,腦中浮現一些似乎不相關又相關的人事物,自成一幅幅時間畫。譬如說老家隔壁的鐘錶店,一家人都長得十分矮小,像是侏儒族群的變種,我喜歡看一大堆鐘錶一起跑的畫面,神奇地都準點,對幼年的我算是魔法等級,存在一種安靜的宇宙律則。但所有的事都會背反,且事與願違,譬如那對夫妻超級愛吵架與打架,一百六十公分不到的爸爸,常拿著菜刀追殺一百四十公分不到的媽媽,像一窩老鼠一般弱小的大、中、小兒在一旁擁抱哭號,咆哮聲驚動整條鬧市大街,賣農藥的黑道大哥、賣冰箱的一百九十公分高竹竿叔叔、愛彈吉他的樂器行老闆、做衣服的文靜阿姨、賣香的老伯、賣金飾的鑲金牙的老太太全都圍過來看,我想鑽進人縫,也想湊這個熱鬧,卻怎樣都擠不進去,沮喪地坐在角落一張摺疊椅,悲觀地想著我的未來都會跟一切熱鬧絕緣且黯淡無光。想得發癡時,手指被摺疊椅夾到,那痛跟被菜刀砍差不多吧!血不斷滲出來,我想我會死掉,但卻沒有。
又譬如說,我的睡房後窗正對著一棟老宅,主業是什麼很神祕,副業是《中國時報》辦事處,掛著一個「中國時報」的木牌,他家老闆有一個不知是癡呆還是發瘋還是癱瘓的兒子,每天中午準時被推出來曬太陽,他似乎在低吼或狂叫,跟我只有一牆之隔,但我卻看不見他,他的瘋狂是會喚醒其他人的瘋狂的,或者我的。常常我以為他是我、我是他,因為是天天準時出現的人,也算是一種神話時間,是不死英雄那種,雖然他比我年長許多,應該早死了。
那一條街上就有許多小兒麻痺患者,街頭的小兒科醫生家的小女兒,街尾中學老師的兒子,香鋪老闆的兒子,腦袋都是棒棒的,他們很少出現在那條大街上,後來其中一個男的分別愛上妹妹與表妹,而且交往過,他們真的在一起過嗎?怎麼在一起?我常想這些事,卻無畫面產生,我們腦中可能存在一個機制,凡是溢出經驗與道德法則的事物,自動當機。
每當與他們相對,我的腦自動斷電,眼睛只看應該看的部位,相似的他們都有蠻壯的上身,似乎是某種補償與平恆,頭大臉大,智力與口才都很驚人,如果是個性文靜不愛表現,他們通常有一顆天使心,讓你與他相處的時刻散發神的光輝。
這輩子,我真的見過天使,這也算是幸福嗎?
跟我家後門相對的那家醫院,醫生是佳冬蕭宅的後人,他們家的特色是白皙修長,蕭醫生是好看斯文的老男人,從我知道他就已經很老,他有五個美得令人著急的女兒,為了瞻仰他們的美貌,我混進候診的老弱病殘患者群中,常是等好幾次才會看到一面,那像剪紙般月白的絕美的臉,每一張都非常相似,是老大吧?還是老么?
幾乎是呼應我的渴求,老么自動跑出來見人了,她瘋了,身上的衣服至少有十種以上色彩,垂掛的塑膠袋至少三十個,臉上塗著濃妝,跳著舞喃喃自語,每看到她,我潛在的瘋狂又要被召喚出來,大約在那時,我懂得發瘋這件事,是人性的一部分,不敢面對的那部分。
後來的後來,我終於見到老大,那時她大約近三十,早衰的紅顏滿頭白髮,臉還是那剪紙般纖美,為了照顧發瘋的妹妹,她的人生完全走樣,美人走樣後有一種寒冷,我想她是被這寒冷催老的。
想像每一個家都有一個這樣的瘋子與自我犧牲的類聖者,他們怨恨且隨時訴苦,最後他們變得相像,格外相像。
在鄉下許多人相信夜晚對著盛開的曇花,將擁有出塵的美貌,曇花是月娘的化身,亦是美之神。為此每當曇花開的晚上,姊妹們都不睡,只為等待曇花盛開。小孩通常撐不到盛開的午夜時分,我常常是睡著了,睡醒後妹妹在我枕邊放著一朵已然凋萎的殘花,像破布袋一般的花朵,還剩一點芳香,我將它泡進熱水中當剩餘的美服下。
我始終沒有一次等到花開,聽妹妹說,曇花盛開時比人臉還大,時空都靜止,花瓣微微放光,當一百朵曇花一起盛放,如一百盞探照燈一起照射,亮得人睜不開眼睛,許多人會因此昏睡,然而妹妹始終沒有,許是這樣,年幼的妹妹走到哪裡都會驚動人,因著如曇花般的美。
這區別著她與我的巨大差別,她是舞台上的明星,我只能當舞台下的小粉絲。她五歲學芭蕾,六歲學鋼琴,每當發表會時,她穿著紗的禮服或舞衣,梳著髮髻或公主頭,露出那完美無瑕的額頭與臉龐,我坐在座位上,在黑暗中因她的美而顫慄。我為自己感到害怕,難道只有我如此激動,如果不是,那在場的千百人是否跟我一樣眼中泛淚,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恐懼消失的危急之感。我也為妹妹感到害怕,連看的人都難以自已,她承受得了這樣巨大的美嗎?也許人們覺得我誇大她的美,然而如果你見過一百朵曇花盛放,那奇異的巨大能量與磁場,你就會相信我。
她沒錯過任何一次曇花季,年幼的她,可以抗拒睡神襲擊,撐到午夜。聽說花開的時間非常短,然後漸漸凋萎,那個場面很詭異,小小的院子擠著十幾張椅子,大多數人退場,少數人等到睡著,月光越晚越亮,黑暗的天井像有水淹著,曇花像海底生物,如有刺的河豚或發亮的烏賊,彷彿會動,只有年幼的妹妹醒著,不願錯過任何一刻,花每時每刻都不同,張著鬚角泳動,盛開那一瞬如白孔雀開屏,全身抖動放光,呈滿月形開放,然後圓形漸次縮小,直至閉合,像撐開過度的降落傘,洩氣般鬆垮落地。
如果生命能重來,她去讀音樂系,也許一切將不同,她會一直在舞台上發光發亮,她那時的樣子有點像胡慧中,如果妹妹當了明星,以她的氣勢,也許會成巨星;然而真正的美女,對自己的美貌非常淡漠,甚且抵抗著它,她們常常希望另外的自己被發現,或者乾脆躲起來,妹妹是屬於這種。
高二、高三,面臨要讀音樂系或醫學系的選擇,她的鋼琴老師可能沒有強力支持,她被父母的期望牽著走,他們希望子女讀醫科,逼不了姊姊,就逼妹妹,我的成績不夠格因此被放棄。那時弟弟還沒變壞,老家正在改建,那歷史久遠的曇花被拔除滅跡了,連看最後一次開花都來不及,妹妹的美之神消失,那棟老宅院塞滿太多痛苦,這樣匆忙地消滅,忘了那座小花園曾有的光輝,或許藏有著圓滿之神。當新家變成大樓,我們迎接新的時代,在現代化的設備中,以為會有更好的日子要來,相反的是衰敗的起點,弟弟在那時開始變成幫派老大。
妹妹因花太多時間猶豫,以致大學沒考好,只上一家私大,她毅然決定到台北補習重考。那一年我們住在一起,因著落魄相依為命,假日一起逛大街,卻沒花一毛錢,不敢向家裡要錢,我打工常沒拿到薪水,那麼辛苦的日子如何度過實在想不起來,只記得姊妹的深情足以抵擋一切。
隔年重考,妹妹信心滿滿,一出考場,微笑著說:「醫學院應沒問題。」不知哪裡出了差錯,差了十幾分上了不錯的大學,卻不是醫科,這給她重大的打擊。母親為了弟弟要求她讀警官大學,她輕易地考上,前途如此陡轉,那是自我犧牲之後的選擇,那時,家境不佳的人才讀警官大學,妹妹在其中相當突兀。這之後她再也不進表演廳或音樂會,那令人心酸落淚,充滿掌聲與魔力的場所,從此與她絕緣。唯一的殘存紀念是舞衣,那釘有亮片或珠珠的紗服,在衣櫃中藏著至少有一半,與警官制服並峙,那是手槍與玫瑰,或者是夢想與現實的對決呢?
她只比弟弟大四歲,卻像小母親,為他燙那一百件名牌襯衫,在臥室旁的燙衣間,她穿著圍裙,浴巾包著頭,一面灑水一面燙衣,那形容略近聖母像,也許在那時她已準備好要犧牲自我。也是那一刻她開始變老,美貌漸漸消失,然後有一天發現自己成為癌症患者。
家裡不知為什麼有本《聖經》,我們都讀了,沒用,妹妹是否偷偷讀走了?並走到百合盛開的水深之處?
妹妹應該佩有自己的槍,卻從未使用過,我也沒見過,從未發射過一顆子彈的槍應該十分冰冷,如同她的心。
曇花被拔除的那一刻是否噴出白色的眼淚,成千上百的白鯨游進我家,最後游回海裡,妹妹騎在鯨魚上壯烈悲涼的離去身姿,我來不及看見,但願能夠看見。
【2017-01-10 10:02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