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 ⊙ 徐國能
批閱聯考的卷子，在「走過」的命題下，學生的字跡不斷向我傾訴他們有限的生命裏，走過一條河，走過一棵老樹，走過童年的三合院，走過巷口夕陽中的小吃店，走過校園廢樓的青春，甚至走過歷史中黃州的清風明月、岳陽樓上的憂國懷君，年輕的生命彷彿也有了王謝堂前的況味，說的都是已然不在的曾經，剎那遠逝的人生。我一面閱讀，思緒也一面漫遊在童年的時空裏，我發現對我而言，讓我走過並充滿回憶的地方並不是一棟具體的建物，而總是一堵蒼灰的泥牆。
灰色的水泥牆並不高聳，卻也帶有峻拒的冷肅，牆頭插滿了碎玻璃，我知道那是用來防盜，也暗示了牆的後面是不可看不可知不可想的世界，綿綿無盡而無可突破。再沒有比「牆」更鮮明的意象讓我詮釋「走過」這樣的命題，我的童年就奔跑在這些由矮牆構成的巷弄中，曲曲折折，相連互通，像一篇複雜的文本難以鳥瞰，也像一個暑假般神祕漫長而總有無盡的探索；午後的鋼琴聲，黃昏的油煙味，夜裏不知名的花香樹香，那些踰越圍牆的古光片羽，都能激發我窺探的欲望與無盡臆測的狂想。
少年初讀顧城的詩，〈小巷〉
小巷
又彎又長
沒有門
沒有窗
我拿把舊鑰匙
敲著厚厚的牆
為那貼近於記憶的感受而深深震懾。空有鑰匙，卻無門鎖可以打開，有牆而無法踰越，那種苦悶，原來是所有青少年都深深領略過的。
隨著年歲漸長，院牆巷弄在不知不覺中成了新的高樓，但那片牆，以及由牆所構成的巷道卻始終留在我的心底。我漸漸明白牆裏的世界都寫在一本本精裝或平裝的書中，有些哀戚卑瑣像白先勇的〈金大奶奶〉；有些則明媚荒涼如〈牡丹亭〉。歡樂趣，離別苦，那是所有的牆所有的院所有的藝術所共通的主題，一堵牆所阻隔的，並不是人間的命運，而是懂得那命運帶著如何滋味的時間。
流年輪轉，也許有一天我發現自己恍然已在牆內，活成一則荒唐的故事，正也默默參與了姹紫嫣紅的繁華，空梁落燕泥的寂寞。
選自《綠櫻桃》九歌出版社2013.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