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也可以是生命的感懷——解讀陳芳明〈出發〉⊙ 吳玉如
「出發」是一個普通的命題,它會讓人想起生命一再重複循環的歷程,譬如由小學畢業而出發至國中,國中畢業出發到高中、大學……等不同階段的人生。假使循此題材寫作,縱使個人經驗各異,但總不免於相似的書寫模式,而無法表現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創意。
作者特意取題為「出發」,卻突破了一般人單線的思考,從而表現出對於生命流逝的感懷:「離開一個地方,投入另一個地方,割捨的絕對不只是空間而已,其中還有時間的淪亡與消逝」,而這樣的思維模式,使全篇得「出發」這個大家熟悉的命題,得以藉個人的生命閱歷中所感受到的體悟開展出新的意象。
張曉風女士在《星星都已經到齊了•描容》一文中提到:「好的文學藝術也恰如這個古城小廟吧?香客在環顧時,赫然於鏡鑑中發現自己,見到自己的青青眉峰,盈盈水眸,見到如周天運行生生不已的小宇宙——那個「我」。」一篇好的作品是必要有「我」的真情感,作者首段先從「我」感受出發,詮釋「出發」對於個人的意義,並從自己一生的經驗中,特意選擇聚焦於最深刻的「辭鄉與返鄉」,於是整篇作品便可免於泛泛的論說,而能深刻地傳達作者在出發之間生命情懷。
作者在第二段一開始便單刀直入,針對辭鄉與返鄉做了整體的說明:「我的辭鄉,終結了前半年的理想與幻滅;我的返鄉,則開啟了我後半生的追逐與惶惑。」,這樣的文字會讓人揣想:甚麼是前半年的理想與幻滅?甚麼是後半生的追逐與惶惑?於是產生閱讀的動機。而所謂的「那是一種切斷,包括摟抱在懷的幸福,擱淺在心的悲愁‥…,都要從生命中釋放出去。」則更隱約流露出一段深刻的心路歷程,讓我們更想知道其間到底發生的甚麼事。
當我們正想一探其間究竟時,一反我們的思維地,作者轉而探討當年「決心離鄉」的心態。「決心」與「矛盾衝突的糾葛」是一體的兩面,烘托出一種悲壯的別離情緒,但作者在簡單的敘述後,將原因歸諸於對學術研究的厭倦,但其實這只是伏筆,是下一段到出真正原因的鋪墊:「那年的政治形勢基本上是極其黯淡,我看不到黑暗隧道的盡頭。許多資訊全然斷絕,身處台灣,不僅覺得這是一個孤島,而且是宇宙裡的一顆孤星」,作者的出走,其實與自己的政治觀密切相關,熟悉作者生平的讀者當可領略。一般人寫到此,通常會敘述自己當時身處的政治環境,但作者完全略過其間的細節鋪寫,直接從個人的感受上下了斷語:「我果然走出去了,實踐了生命中最慘烈的一次出發。」「慘烈」二字令人怵目驚心,作者也順勢在第五段說明「為什麼說是慘烈的?」,如此的寫法,讓文情變得簡潔而又鮮明,是我們在熔裁作品時一個相當好的範例,此外,當作者提出「慘烈」這個詞後,更進一步加以解說,這也是值得我們學習的作法,因為我們常犯了提出新題卻無法進一步詮釋的毛病。在這一段,前文中的「揮別故鄉,無異是與我構築起來的年少世界徹底分離」,獲得了呼應,而作者身遭流放,不得返鄉,無法與父母相見的痛苦,則讓人感同身受。
在道出辭鄉時如「刑求」般的悲苦情懷後,作者緊接著敘述生命中的第二次出發,但二者一間同樣存在著「決心」與「割裂」的質素,因此表面上是敘述兩次出發的經驗,其實裡子卻相互銜繫,於是作品便一氣呵成一個完整的有機體,讓人感受其精彩,而無煩瑣重覆之感。
寫完兩次出發之後,一般人通常會轉到與首段呼應的,有關於「出發」的整體說明,但是作者從自己中年以後,與時間競逐的感受,重新審視過去的「為了出發而出發」,並重新預想下一次的出發:「當可改寫過去所有不快的紀錄。如果有人看到我選擇再出發,那不是終結,而是完成。」呈現一種在經歷過苦難後,追尋自我的自信,文字簡要俐落,在畫下句點後,仍留與讀者反思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