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 納入胸懷

出發⊙ 陳芳明

出發⊙ 陳芳明

在奔波過、跋涉過的旅途上,我有太多的出發與再出發,每當我說準備重新出發,其實是在告別。我很清楚,每一次出發,就是一次終結。可以眷戀的,或是能夠保留的,只因為選擇了出發,我就不能不忍心割捨。離開一個地方,投入另一個地方,割捨的絕對不只是空間而已,其中還有時間的淪亡與消逝。伴隨著時間與空間的轉換更迭,熟悉的人與事也將變成疏離而陌生。出發,可以是愉快的,也可以是不快的。在那麼多不快的經驗裡,我牢記著生命中的兩次再出發;那就是辭鄉與返鄉。

我的辭鄉,終結了前半年的理想與幻滅;我的返鄉,則開啟了我後半生的追逐與惶惑。這兩次割捨,在歲月流變中刻下了極為鮮明的痕跡。每次在回顧時,我可以立即而明顯地發現成長過程或是朝向衰老的兩個階段。把它定義為里程碑也好,或是分水嶺也好,每次越過一個門檻,就會留下許多未完成的與亟待完成的。那是一種切斷,包括摟抱在懷的幸福,擱淺在心的悲愁……,都要從生命中釋放出去。

到今天,我仍然難以解說清楚當年為什麼決心離鄉。使用決心一詞,可能失諸誇張,畢竟在那段時期我也曾陷在矛盾衝突的糾葛之中。這片土地孕育過我早年的情懷與夢想,塑造過我的意志與思考。揮別故鄉,無異是與我構築起來的年少世界徹底分離。然而,我那個時代也有那個時代的悶局;如果繼續停留在近乎窒息的封閉階段,我可能會被推向瘋狂邊緣也未可知。學習歷史出身的我,對於考據式孜孜於史料蒐集的訓練,我已感到厭倦,甚至可以說疲憊不堪。不知道那種學問再做下去的話,能否為自己的心靈找到救贖的出路?

我當時的苦悶,自然也不只是來自學術上之遭遇瓶頸。那年的政治形勢基本上是極其黯淡,我看不到黑暗隧道的盡頭。許多資訊全然斷絕,身處台灣,不僅覺得這是一個孤島,而且是宇宙裡的一顆孤星。我的肉體內部,時時湧起「走出去、走出去」的聲音。我果然走出去了,實踐了生命中最慘烈的一次出發。

為什麼說是慘烈的?我朝向的另一片土地。於我全然是無可預測的。那並不是知識上的探索.而是心靈上的冒險。我逐漸涉入離鄉背井的生活,並且也過著埋名隱姓的日子,回望台灣,猶如遠眺前生。燃燒過的熱情,擦亮過的思考,都化為海市蜃樓。我永遠記得那樣的出發,母親的淚水,父親的聲音,透過越洋電話傳抵心坎時。我總是遭到電擊一般,又麻又痛,簡直是一種不可告人的刑求。

生命中的第二次出發,則是流放十五年後,決心回到台灣。這次是真正的決心,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搖撼的決心。仍然記得返鄉前夕,我徹夜未眠。我的失眠,是因為心有未甘,當初的離鄉從來沒有做過定居他鄉的打算;卻由於政治理念的緣故,我竟然被當權者禁止返鄉。十五年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生命,也可以改變一個社會的結構。時間拉得過長,我反而不知如何認識台灣,更不知如何向故鄉介紹我這位浪子。

我確切知道自己是應該返鄉的。即使我多麼貪戀異國的山光水色,即使我何等習慣異國的思考模式,我還是相信自己完全屬於台灣。在飄泊的歲月裡。我常常告訴朋友,每個人一生可以做多種選擇。他可以選擇不同的事業、不同的配偶、不同的投宿;但是,唯獨作為一個台灣人,則是無可選擇的。台灣對我縱然是一個高度的未知,我還是決心朝向它再出發。

再出發,從來就是不快的事。第一次辭鄉,我向父母告別;這一次返鄉,我卻向妻子兒女告別。撕裂的又何止於親情,藉由親情衍生出來的記憶,也都躲不開切割。返鄉,彷彿是一種回歸;但是,耍回歸到哪裡?回到早年愛情的夢境,我投入年少世界的情調?那當然已都是遙不可及。如果這些都不是,我的再出發.只不過是在為我自己的精神認同進行一種完成的儀式罷了。

從前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麼,所以為了出發而出發。現在,我已懂得如何理清混亂的思緒,在來日無多的後半生找到競逐的方向。手上有許多計畫亟待完成,這不是在異鄉能夠做到的。如今,我第一次感受到與自己比賽是怎樣的滋味。時間的聲音,在我鬢邊呼嘯,這一生從來沒有聽得這麼真切。我相信,我還會有再出發的時候。這樣的時刻到來之際,我當可改寫過去所有不快的紀錄。如果有人看到我選擇再出發,那不是終結,而是完成。(選錄自聯合文學出版社《掌中地圖》)

出發⊙ 陳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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