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 納入胸懷

警察故事 ☉ 魏振恩

警察故事 ☉ 魏振恩 ☉ 新北市文學獎職場書寫組第二名

實際生活不是電影,沒有噱頭,沒有太多高潮,也沒有電影標題無限擴大的英勇與犧牲。我是警察,一個不折不扣的第一線公僕,沒有觀眾,沒人為我喝采掉淚,我是一個個體。

我為父親活著。我也為生命活著。

關掉鬧鐘,匆匆梳洗,穿上燙好的制服,推開家門。父親已經去市場買菜。我跨上摩托車,倒退的街景,多事故的路口,通過上個月發生命案的宅落,昨天奔向醫院的救護車,目前,都在清晨的薄暮中落下紫色的平安,像彩霞滿天的幸福感覺。

在警局附近的早餐店隨意買了蛋餅豆漿,快速吞下,喝下冰涼的清晨意象。解決飢渴是人間最基本的要求。多少人必須在病痛或貪慾與罪惡之間的,無法吞嚥?每日的糧食是上天賜給我們的機會,去幫助,不求回報,去看見受救助的人露出微笑。

我有時流連在堅強與軟弱邊緣,像一個被打在界內與界外的高飛球,得分,讓他人解脫,失分,讓人沮喪。

在我的教育裡面,或許這不是警察應該使用的舉例——我應誇耀我的功能,我的射擊能力,我應強調追緝犯人的本事,防爆的能量,我的威武,我的男性本色。在人生的流線裡面,棒球是太過柔軟的比喻,沒有槍林彈雨。不過,這也是我的希冀:從征戰與混亂裡找回平安。

大雨傾盆的冬天,我站在小學生通過的十字路口。導護老師跟愛心媽媽撐著傘,無力地吹著哨子。小孩穿著厚重的冬衣,外面包著雨衣,步履緩慢地穿越馬路。卡車司機按喇叭催促。

我下車指揮,鳴笛,手勢像旋律,像一種命令,命令威脅遠離。魚貫而過的學童,夾雜著手持菜籃的祖母,濕淋淋地到達人行道的彼岸;然後一響哨音,紅綠交換,又是機車汽車卡車混雜的宇宙。

一個賣檳榔的少女從玻璃櫥櫃走來,拿著一把傘。「給你,你都淋濕了。」她說。

那是一把花團錦簇的傘。我想起我打著傘撐著父親走過大街,他的腳無法行動,我必須抱起他,躲過重重車輛洪流,花傘下面,滴著兩個男人的心情。

下午在準備明天竊盜案的搜索資料的時候,父親打電話來。他說他眼睛突然看不見。局長讓我回去載父親。摩托車上父親抱著我,手好瘦。「沒淋到雨吧?」從後視鏡看他,他閉著眼彷彿不想再看見這個世界。

一個販毒中年做筆錄。我一邊問話,一邊看父親望著窗戶外的花圃。他是看不見的,可能是聞到花香吧。

隨後一個男子衝進局裡。他不斷叫喊,「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隊長說,「叫救護車。」

他說,「趕快幫我找藥,袋裡有藥。」

在他的書袋找到一罐,裡面寫著肌肉鬆弛劑。「是這個嗎?」

他連忙吞下四顆。他說,「你們給我安靜!」

大家都忍住不笑。

女警說,「不會死!送你去醫院。」

父親坐在沙發上不斷揉眼睛。我說,「不要揉,會更看不見。」

「我不能呼吸。」中年男子說。

下午射擊訓練的時候,恐慌症男子已經離開。局長叫我把父親帶到宿舍休息。宿舍外面的山峰飄著山嵐,很可惜他看不見茂密的檳榔,也看不見秋天的麻雀,在田野裡啄食穀粒。

射擊的時候,我充滿罪惡,可能是來自我的自卑,明天才能帶父親去醫院。當然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所以我努力瞄準靶心,抓住一種態度。

正義的態度,面對惡勢力的態度。如果靶心是你的敵人,你一定會努力瞄準,讓子彈慢速旋轉,在命運與爭戰的惡勢力裡面旋轉。如果你是靶心呢?

我們都希望逃避仇恨的世界,戰火的時間,殺戮的空間,偏見的場域。不過人類似乎逃脫不了命定一般的路線。

例如尋找一份被人丟棄的屍體,局長下令成立專案小組,查訪民眾,調閱監視器。那具屍體不是你我的,也不是我父親。我們努力活著,不要成為屍體。屍體的意義,是線索,是必須找回的謎團,被仇恨與貪婪摧毀的犧牲者。

記得冬天的晚上,通往山上的班車早已收班。一群男女老少來到警察局,問我怎麼去山上部落。已經十點多,要等隔天才有車。「走四、五個小時吧?」他們說沒有辦法,要辦喪事。我請學弟幫我值班,把他們全部載上山。

燈泡在山影裡微弱閃爍,經過沉浸在陰影裡的教堂,「到了。」家門前搭上棚子,幾個親朋好友烤火取暖,沒人彈奏吉他。一群人馬上哭出來。「在冬天離開,讓人更加悲傷,」一個長者說。「謝謝你載他們回來,祖靈會保佑你。」

回警局的路上山路綿延。父親不知在警察局宿舍睡著了嗎?不知是否跌倒。當一個警察不能憂慮,他沒有時間煩惱,沒時間鑽牛角尖。當一個警察也沒有時間思考屍體的意義——是那個被原住民祖靈保護,夜行者爬山涉水前來送行的個體?或是那個被丟棄在販毒罪犯家裡的無名者?還是恐慌症被瀕死感淹沒的中年?或是紅燈右轉把一群學童壓成肉餅的酒醉者?

我們都應該尊嚴的活著。

我們都應該和平的活著。

有時候他們打我的臉,用石頭敲擊我的腦殼,有時候他們用憤怒的言語。

有時候他們選擇寄給我一箱滿滿金黃的部落鳳梨,感謝我送他們在夜裡回到漆黑的部落。

有時候他們拿著一把花傘,讓我不必淋雨。

有時候我在射擊的旋轉裡面,聽見時間溫暖的歌聲。

有時候我在槍林彈雨的爭戰裡面,看見我抱著他的屍體。

那是一份非常溫暖的身體。

有著善良的眼睛。

他已經被完全治癒。

他的眼睛看得見黑夜。他可以安全行走。他可以跟我一起回憶,這些高低起伏的旅程。

【2016-12-28 09:50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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