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 壽命 同窗會(上)☉黃春明
1
說人老了就跟小孩一樣,這以八十三歲的楊德立來說,確實是如此。他近兩個月來,進出急診三次,其中一次還送到加護病房住了三天。他身上的大小症狀可多著,其中心臟的問題時時刻刻都等著要他的命。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吵著要回去鄉下,參加隔天的同窗會,也就是同學會。日據時代的同學叫同窗,台灣光復後,同窗這樣的說法,好像一直尚未光復過來。
「阿爸,我們不是不讓你參加你們的同窗會,是你的身體不堪奔波,從台北回到宜蘭鄉下……」兒子的話還沒講完,老人家就尖叫著說:
「我,我知道,我再活也不多久,為什麼?為什麼不能讓我,讓我做我高興的事?」他吃力而斷續的言說,教身邊勸說的親人,聽了都深感不安,怕他心臟病突發。
「好了好了,明天我陪你去,現在不要再講話。」老伴給身邊的子女們使了個眼色說。
楊老爭到想參與同窗會的目的,整個情緒也慢慢平靜下來。本來想說明他要參加同窗會,對他的重要性時,稍調適一下呼吸之後,老伴和子女都離開了,留下他和印傭在客廳,他只好對梅希說,說他們小學同窗六年級畢業那一年,台灣光復了,同班的同窗同學,他們大部分都是貧困農家的小孩,我家也是。我們過了二十五年,大家獨立在家做主了,才由過去的級長廖錫煌召集開第一次的同窗會。他還特地到日本邀請五、六年級當我們級任老師的前田豐和師母智子。有了這樣的特別活動,把六十一個二十五年不曾一起相聚的同窗,都招齊了;有七個在外地的人也都回來參加。老人家說著說著,一邊看著梅希的笑容由甜美變成僵笑時,他才意識到他說的話,一開始梅希就抓不到邊。是的,主人所說的梅希確實是有聽沒有懂,但是,老人家似乎盡力地,要把參加這次同窗會對他的意義說出來,而作為唯一聽眾的梅希,不管聽得懂不懂,在禮貌上都得看著對方。好在梅希自然僵住的笑容,讓老人家毫無傷害到自尊而收場。
到傍晚,楊老坐上輪椅,向老伴要一點零用錢,要由梅希推到就近的公園散心。老伴準備給兩百元,楊老看到一張五百元時,自己伸手就從老伴手上抽走那一張五百元。老伴有點緊張地問:
「喲喲,你拿那麼多錢幹什麼?」
「你不用買一點茶水和點心給梅希吃嗎?」
「我跟你五、六十年了,你什麼時候帶我去過公園散步,買東西給我吃?」
「以前以前……」老先生本來要說的是:以前我們哪有錢哪有閒。他知道這樣說下去,事情會沒完沒了。他把才引起的話題斷了尾,向梅希說,「梅希,我們走!」這十分為難梅希。她一邊握好輪椅的把手,一邊看著不愉快的阿嬤,僵在那裡不知怎麼好的時候,老先生命令式的叫梅希快走。梅希把輪椅推出門口了,還聽到屋子裡的碎念,同時也聽到老先生的自言自語,兩邊的話她都無法聽清楚。
太陽已經西斜了,這已經成為由公園輻射出去的社區老人,出來做例行的活動。時間一到,坐著輪椅聚集而來的老人也有一、二十人,其中老阿嬤居多,男性有三人,楊老算是較健康未失能的,他可以離開一下輪椅活動活動,另外兩人是癱躺在輪椅的。這段時間印傭她們最高興,她們把所照顧的老人,安排在他們習慣相聚聊天的位置,印傭她們也會另聚在旁邊的石凳,聊她們的天,滑她們的手機。
2
當楊德立老先生坐在老榕樹的樹蔭下,從家裡帶出來的一股懊惱,逐漸隨著微風飄散時,他面對的未來只有明天的同窗會,回頭過去的是,同窗一堂的生活點滴,滴滴在心,歷歷在目;六十一位同學,想得出來,叫得出名字的也有四十三位。有這樣的記憶,多少令他感到安慰,不過越往後的一些人事物,倒是忘了不少。可是就以七十年前留下來的回憶,竟是那麼豐富。他舒適的坐在那裡,別人看起來像是在閉目養神,其實腦子裡的銀幕盡是過去的倒帶。梅希有時注視他的時候,只看到他臉部的表情,像微波的海浪,在臉上有時一波,有時一陣地起伏。
前田豐老師夫妻兩人,離開台灣二十五年回日本後,第一次再踏上台灣,被請到早前教書的冬山鄉下來,他的學生和地方人士,就像迎媽祖一樣,到處歡迎他們。
楊德立首先想到的是,大家在宜蘭車站接到前田老師他們時,大家擁抱一起,臉帶笑容淚流滿面的情形。還有比學生大約大二十歲的老師和師母,他們激動的情緒並不亞於學生。這一段時間語言變得很笨拙,老師只有鞠躬加頻頻點頭,口裡不斷用日語說對不起對不起,不敢當不敢當……。而把老師圍成一團的學生,能握到老師的手,或是手搭到老師,口不停叫老師老師,我們好想你好想你唷……。接著不知誰,把校歌開了頭,一下子全都亢奮地大聲唱起,並抱著高昂的情緒,變成唱戰歌似的,好像不惜一切,要為學校一戰。
這時在石凳上滑手機,不時也抬頭注意老先生動靜的梅希,她看到老人家閉眼含淚,顴骨隆起,嘴角上翹,口水臨唇欲滴。本來想過去問他是否哪裡不舒服,可是注意到往上翹的嘴角,猜想老人家是在夢中不知夢到什麼,至少不是噩夢,是令他感動的夢時就讓他圓夢。她停止玩手機,專心老先生的動靜。
楊老先生的嘴略微張開,上下唇微微互動;他看到大夥兒在謝春雄家的六連料理店,歡迎老師開他們頭一次的同窗會,大家喝了些酒竟然大聲唱起日本的軍歌,唱得比唱校歌更為激動,儘管前田老師難為情的叫他們不要再唱了,然而他們仍然高歌不息。老先生從閉著眼睛回憶,很自然地入了眠,走入像回憶又像夢的境地,映入腦子裡的景象,還是離不開老師和同學的事,只是雜亂零碎。
當時受到熱烈歡迎的前田夫婦,內心非常矛盾;終戰後,大部分日本人都不再唱當時的軍歌了,來到台灣看到受過日本教育的人,竟然還把軍歌唱得如此起勁不打緊,講起他們在學校的時候,所謂的國語即是指日本話,如果學生講了方言就受摑掌嘴巴的體罰。有一位同窗還笑著搶著問老師:
「老師老師!老師,您還記得嗎?」因為他大聲急著搶話,大家就靜下來聽他。說以前他們班上有十二個人說了台灣話,放學前,老師叫十二個人出來橫排排成兩排,前一排的向後轉,形成兩排面對面,老師就要我們,他說他當時就是其中的一個,老師要我們摑掌對抗;第一排的先摑掌對面的同窗,接著挨打的第二排的同窗回打對面的,這樣輪著打下去,打到老師喊停。前田夫婦早就聽不下去,老師難堪地連續著說對不起,且希望學生不要再講了。可是大家只覺得有趣,還哄堂大笑而掩蓋了前田老師的不安與道歉。因為大家歡悅的笑聲,無形中鼓勵了說話的人。他說剛開始第一排的好幾位同窗,輕輕摑掌對方,老師看了很生氣,對那幾個不敢大力動手的學生說,你們不懂得什麼叫作摑掌,來!老師教你,說著一個一個重重地打了下去……
有趣的是,過去的事情,經過一段歲月之後,受害者一提起來像笑話,加害者的前田老師的不安,不但沒受到指責,反而受到未曾有過的熱情招待,他們夫妻除了頻頻低頭致歉外,兩人無奈偷偷相望苦笑。學生們踴躍地想要表達的話,要靠聲音大。楊老先生半眠中,接著想到有人說:「好好笑喔,老師。台灣光復後,我們不能講國語,要講另一種國語中國話,在學校一樣不能講台灣話,講台灣話的人一樣會受到懲罰,掛牌子。」想到這裡,老先生笑著乍醒過來,因為他當時就是常被罰,掛一個上面寫著「我說了台灣話」的牌子。
「阿公,你有想要做什麼嗎?」梅希問。他望著梅希恍神不定。「阿公阿公,你有想要做什麼嗎?」
「要做什麼?」他停了一下,「我剛才睡著了,有在說話嗎?」
「沒有啊。好像在笑。」
「對對,我夢見好多好笑的事。那些我們還是小學生的事,跟你說你也不會知道。」
剛才老先生睡著的時候,梅希偷偷跟聚在石凳這邊的印傭,說她明天可陪阿公,到宜蘭參加他們小時候的同學會。這教梅希高興,也令其他人羨慕。
「梅希,你們小學的老師是印尼人嘛。」
「是啊,是印尼人。」梅希很愉快的回答。
「阿公的老師是日本人。日本的老師好兇,動不動就打我們學生。我們好怕他。可是二十五年後,我們開頭一次的同窗會,就是第一次的同學會,從日本邀請他來,大家非常熱情歡迎他,招待他們夫妻倆,還帶他們去好幾個地方玩了好幾天。老師回去的時候,大家出錢送給師母一條金項鍊,送給老師一個刻有老師的名字前田豐的方形印章的金戒指。要回去了,好多同學跟老師抱在一起,哭得好傷心……」這一次老人家不管梅希聽得懂不懂,好像非得把什麼說出來。他笑著。梅希也陪著笑笑,但心裡有點搞不懂;怎麼很兇愛打學生的老師,學生歡迎他,還送貴重的禮物?這也是梅希在禮貌上陪笑之外,而真正覺得好笑的地方。(上)【2016-12-07 08:50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