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hu部落⊙瓦歷斯.諾幹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部落,有人的部落是一座城市,有人的部落是吹滿魚腥味的漁村,有的是同姓的莊院,或者,就只是一條河流。不論是城市或河流,只要認為是自己的部落,它就會住在一寸見方的心房,你走到哪裡,部落就跟到哪裡。我的部落叫Mihu,有人稱它叫「埋伏坪」,現在叫「雙崎」;我還是習慣Mihu的名字,這名字不但聳,而且很有力。這座夠聳而有力的部落到底有大呢?偷偷告訴你,它只有五尺高。
我大約在三十歲才開始逐漸認識自己的部落。三十歲以前,我像一縷幽魂盪漾在每一座不知名的城市,後來發生在那些城市的愛恨情仇最後也像幽魂一般飄蕩而去,這些,我都遺忘了。
我現在喜歡翻閱地圖告訴友人我的部落所在(通常臺灣地圖都將我的部落點錯了)。順著雪山山脈南下,大約在它裙角的地方,大安溪及其支流觀音溪交錯的平臺就是我的部落。現在假如從客家 東勢小鎮一路蜿蜒挺進部落,我總是看到許多歷史的魂魄出現在眼前。譬如說,路過中嵙山,我聽到族人與客家墾戶的交易聲,那些聲音穿透已經消失的樟樹群來到我的耳膜之中,雖然他們終究瞬即隱沒,歷史的聲音總令人感動莫名。白色雪鐵龍經過漢人稱呼的牛欄坑時,我們已經看不到漢人所稱的「牛欄」了;牛欄其實不是攔住一群臺灣牛,牛欄其實是清末的「隘勇線」,隘勇線內就是我的父祖輩。我後來才知道我的父祖輩在漢人眼裡不過是道道地地的臺灣牛,我卻明瞭我的族人更像是沉穩或者狂野不羈的山林之風,風吹野草自然就要掩下;這使得日人在此架設通電鐵絲網,我因此在此經常不期而遇族人倉皇緊張通過鐵絲網的形貌,族人稱此地為Siong,意思是快速通過。為了追索某些蹤影,我卻不忍快速通過。慢慢來到脊嶺線上的「穿龍」,你可以看到我們的部落了。我們的部落沉靜如一,部落與山巒並轡,潺潺流動是大安溪水,整個視野看過去充滿荒野的氣質,我經常沉浸在如此荒野已極的氛圍之中,感覺歷史的風雲吹過部落的髮梢。正如族人稱的Ginngahau(穿龍)這一座名為「敲擊的缺口」,那一棵族人用以通風報信的中空的巨樹,宛如浮現在迷濛的霧氣之中,宛如浮現在我的眼眉之間,宛如……宛如歷史的風吹過我的髮梢。
三十歲以後,我的靈魂逐漸有了具體的血肉,它也不再遊蕩在不知所以的角落。我總是看到我的魂魄熱情地哭著或者暢快地笑著,他們不加掩飾地表現在一具七尺之軀上,如此荒野而自然的氣質是以往所沒有的。忘了告訴你,我的部落果然只有五尺,因為七尺之軀只有俯身下垂才能感受到五尺的部落之愛;七尺之軀只有更謙卑地躺下,才能感受到土地的溫潤。那麼,你心中的部落有多大呢?
(選自瓦歷斯‧諾幹臺灣原住民漢語文學選集 散文卷,印刻出版有限公司,民國九十二年)
【附註】
隘勇線:清政府控制臺灣原住民(生番)的方式之一,以「屯制」與「隘制」的組織建立防範措施,並設立防線(即「隘勇線」),派駐軍隊(守軍稱為「隘勇」,多以平埔族充任,以番制番),以箝制所謂「生番」越界出草。日本據臺之後,沿襲清代的「隘制」,也保留部分的隘勇線,並架設通電鐵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