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 納入胸懷

大繁華裡 款款回身(上、下)☉蔣勳

大繁華裡 款款回身(上、下)☉ 蔣勳

 

 8月21日我在舊金山為華人防癌基金募款,演講一場「肉身覺醒」,演講前接到任祥簡訊報告顧老師辭世。

「肉身覺醒」講身體的修行,講到尸毗王「割肉餵鷹」,像在顧老師靈前念誦,告別她一生的繁華,也告別她「休戀逝水」的叮囑。

童年時常陪母親看戲,那是1950年代,許多劇團從大陸撤退,隸屬軍隊,因此有陸軍的陸光劇團,海軍的海光,空軍的大鵬,聯勤總部也有一個明駝劇團。因為隸屬軍隊吧,有國家重要慶典,如國慶,或總統誕辰,中山堂就配合節慶,軍中幾個劇團都有演出。因為是節慶吧,我陪母親看的戲,記得好幾次戲碼都是《龍鳳呈祥》。傳統戲劇常常必須為政治服務,劇團也必須準備一些吉慶戲碼應景。雖然必須為政治服務,當時幾個劇團都有好演員,我年紀還小,了解不深,在中山堂門口常聽母親跟阿姨們評論,大鵬的旦角好,陸光的鬚生好,海光的黑頭好,她們都很盼望等著看三軍聯演,一場戲,生旦淨末丑都強,棋逢對手,自然好看。

顧老師1953年結婚就退隱了,顧劇團解散,她年輕,輩分卻高,不隸屬任何軍中劇團。我沒趕上看她年輕時的演出,但總聽到她的名字,「顧正秋」三個字已是台北傳奇。

後來讀顧老師的傳記,知道她此時已退隱到金山,洗盡鉛華,開闢農場,養兒育女,期望平淡度日。但人生常有一定要做的功課,顧老師帶著絕世的繁華到人間,她似乎也要回到舞台,在大繁華裡回身,讓人領悟夢幻泡影吧。

當時我家住在大龍峒,保安宮廟口也常有歌仔戲演出,保生大帝生日,也是一連好幾個星期都有各個戲班輪流演出。歌仔戲是民間戲班,常是一個家族四處接廟會的演出,在廟口搭台。演出時,美麗花旦,常常前台演戲,後台解開衣襟,給孩子餵奶。演出完拆台,曲終人散,人、道具、行頭、豢養的雞犬,統統擠上卡車,又奔赴下一個廟會。

母親一直在戰亂裡流離,她看京劇,也看秦腔,到了河南就看河南梆子,她對劇種沒有偏見,看戲像看人生,到了台灣,有時也跟我拿了小板凳,在廟口看歌仔戲。

有一天廟口演《武家坡》,這是母親熟悉的戲,王寶釧的寒窯就在西安城外,母親說她少女時去看過。王寶釧,一個千金小姐,嫁了窮光蛋丈夫薛平貴,薛平貴被陷害,紅鬃烈馬去了西涼國,王寶釧就苦守了寒窯十八年。

母親跟我說了《武家坡》的故事,聽歌仔戲苦旦在台上哀哀訴說心事,母親若有所思。忽然出現薛平貴,一個拔尖高亢的聲音,四座皆驚,野台下烤香腸的、賣粉圓的,一時都靜下來。

母親驚訝,跟我說:「他唱的是秦腔。」

「是嗎?」

我一直懷疑這件事,秦腔的演員怎麼會搭在歌仔戲班裡?我還懷疑是母親幻想。多年後讀到一本書,談到1949年後有些從大陸撤退的地方戲曲演員,的確被本土歌仔戲班接納,一同演出。故事一樣,都是《武家坡》,女的唱歌仔戲,男的唱秦腔,好像也被觀眾接受,成為奇特的劇種混合。

歌仔戲混合秦腔,好像荒腔走板,但是戰亂,現實本來荒謬。妻離子散的年代,南腔北調,彷彿也讓人理解了舞台上一十八年夫妻分在兩地的酸楚吧。現在想想,舞台其實沒有人生荒謬辛苦,現實裡,熬過十八年之後,有可能再熬十八年。

顧老師是來台灣演出,意外留在了這裡,終生不能與父母家人相見。退隱不成,人生荒謬酸楚,但她還有未完成的功課要做。顧老師再回到舞台上,演出每一齣戲,都彷彿是要在繁華的人間一一回身。她在舞台上做「嗔」「愛」的功課,讓觀眾看到迷戀,看到酸楚,看到現世的愛與恨,最終,也可能看到她步步回身留給我們深長雋永的領悟。

我看顧老師的戲是在從法國回台灣之後,那已經是接近八◯年代的事了。

1976年秋末,我從巴黎回台灣,接受文化大學邀請授課。學校很寬容,讓我自己挑要教的系所,想開的課。我當時認為台灣教育保守,大學還很少能接受戲劇、舞蹈等重要的表演藝術。文化大學是最早設立這些科系的學校,尤其是戲劇系的國劇組,師資多是幾個軍中劇團的名角,他們從小做科,沒有學歷。教育部體制一向官僚僵化,但是文化大學打破成規,聘他們為教授。我因此選了國劇組,開藝術概論,學生裡也多劇校畢業已是舞台上亮眼新秀的演員,我不把他們當學生,跟他們一起讀文學,看電影,逛美術館,一起聽戲,一起上俞大綱老師的課,更像是同門的師兄弟姊妹。

那時軍中劇團是極盛時代,每天晚上在中華路的國軍文藝中心都可以看到最好的戲,票價好像只要三十塊台幣,場子裡通常一半都空著,我和學生們幾乎每晚都去,當功課做,隔天上課時討論,獲益很多。把一齣戲當功課做,不只是唱腔,不只是身段,在劇場裡慢慢看演員看觀眾,也似乎就領悟了戲劇在現實人生裡的分量。

八◯年代,第一次去顧老師頂好附近的家也是劇校當時新秀崔富芝引介。顧老師雍容自在,謙和溫暖,我見偶像,一時像小學生端坐,沒有多言語。

那時,「顧正秋」三個字更成為台北的傳奇了。

傳奇,可以是喜好談八卦的人油腔滑調的口舌是非;傳奇,當然也可以糾纏著荒謬辛酸,像嗔怒,又像眷愛,像苦海的回身,成為一個城市隨波逐流裡使人端正莊嚴的力量吧。

我開始看顧老師的戲了,每一齣戲都像一部佛經,使我懂嗔怒,懂癡愛,懂了許多童年跟母親看戲時她默默流淚時難以言喻的悲愴。

舞台上燈光華麗,在大幕後有一聲淒苦荒涼的高音──「苦哇──」

那是蘇三,一身大紅的衣褲,身上背著枷鎖,一個判了死刑的女犯,「蘇三離了洪桐縣,將身來在大街前……」

顧老師的唱腔一聲一彩,行雲流水,我們那麼熟悉的唱詞,忽然陌生了,因為跟不上,行腔轉韻像一朵一朵花綻放,聲音可以這樣華麗婉轉如佛經說的「天花亂墜」。那一段唱完,爆起掌聲,然而不知為什麼,好像一場夢,我問自己:剛才是真的嗎?是真的聽到那樣的聲音嗎?

「夢」「幻」「泡」「影」「露」「電」,我以後讀《金剛經》,讀到最後的偈語,讀到這六種現象的描述,常常耳中想起顧老師的唱腔,偈語說的像是虛幻,卻也是真實。顧老師在舞台回身,每一次喝采,都讓整個劇場懂了華麗裡的「夢」「幻」「泡」「影」「露」「電」。

蘇三曾經是名妓,藝名「玉堂春」,她不輕易見客,跟她見面,先放下三百兩銀子,也只能喝一杯茶。王金龍帶著家產進京考試,迷戀上這名妓,廝守一段時間,床頭金盡,就被妓院老鴇趕出,流落街頭,飢寒中蘇三趕來救助,不顧骯髒,摟抱在懷,用私蓄幫助王金龍進京趕考。

蘇三後來被老鴇賣給山西富商做妾,被大娘陷害,誣陷她謀害親夫,關進大牢,受酷刑拷打,做成死罪。

有名的「起解」正是從牢裡要押解到京城上訴,後面接著是「三堂會審」,審問蘇三的不是別人,正是當年迷戀名妓的王金龍王公子。他靠蘇三的私蓄進京趕考,考中科舉,如今欽差審案,審理蘇三的冤案。

《玉堂春》是顧老師最常演的戲之一,有情有義的蘇三,從風華絕代的勾欄名妓,落難為罪衣罪裙的囚徒。她一腔懊惱嗔怒,在押解的漫漫長路上唱出一生的「恨」。陪伴她在押解途中的崇公道,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衙役,一路解說勸慰,試圖解開蘇三的嗔怒憤恨。那是好劇本,要有多麼深的人生體悟,蘇三才可能從「嗔怒」「憤怨」「懊惱」裡回身,看到當下這老衙役的溫暖與包容。

顧老師從年輕唱這齣戲,十幾歲吧,青春、華美、自信、自負,然而我無緣看到。我看到顧老師唱這齣戲是她五十歲前後了,經歷了多少事,結婚,從舞台退隱,在山上做農,一直到1975年任先生逝世,我聽到了顧老師唱《玉堂春》,沒有謠言,沒有八卦,但彷彿所有顧老師的心事都懂了,那樣多嗔恨,那樣多懊惱,又那樣多的寬容,一一回身,使人熱淚盈眶。

王金龍高中,做了八府巡按,高高在上,審問蘇三。蘇三跪在塵埃地上,一一委屈傾訴,這是一場蘇三控訴的場子,是蘇三在審王金龍,不是王金龍審蘇三。

顧老師讓千萬眾生的委屈在一句一喝采中有了救贖。她要重回舞台,做救贖的功課,救贖自己,也救贖眾生。

我也在八◯年代前後看了好幾次顧老師演《四郎探母》。顧老師的鐵鏡公主,一出場──「芍藥開,牡丹放,花紅一片。豔陽天,春光好,百鳥聲喧。」

她帶著人間的繁華,讓世界花紅一片,百鳥聲喧。沒有了嗔怒,但如何擔待包容他人的苦楚?

鐵鏡公主的恩愛丈夫是木易駙馬,結婚十五年,已經有孩子,但她不知道這「木易」是「楊」字拆開來的偽裝。楊家將的楊四郎忠於宋朝,鐵鏡公主是遼邦蕭家的女兒。宋遼交戰,兩個敵對的國家,兩個敵對的家族,楊家與蕭家大戰,楊家敗亡,楊四郎被抓,改名木易,跟公主成親,隱姓埋名十五年,聽說母親佘太君押糧草到邊界,很想回家探母,但一透露身分,可能就依國法當間諜斬首。

我們好像已經很難想像,敵對的兩個國家,也可以有個人真正的恩愛和解。

我喜歡〈坐宮〉一段夫妻的對話,這是國仇家恨的敵人,是依國法當斬的間諜,但是,這也是恩愛十五年的丈夫,人世矛盾糾纏,當鐵鏡知道了真相,她要如何處置?依國法把丈夫當間諜送交官方處理嗎?

顧老師在舞台上款款站起,款款回身,向楊四郎下拜施禮,她緩緩的唱詞:「不知者不怪罪,你的海量放寬……」

因為不知道,可能冒犯了。因為不知道,常常會在漢人丈夫面前罵漢人吧;因為不知道,也可能一談起宋朝就一肚子火。然而,國仇家恨,「敵人」此刻就在面前,是懷中孩子的父親,他十五年見不到母親,想回家見一面,應該受國法制裁嗎?

鐵鏡公主,不,顧老師,款款站起來,款款下拜施禮,「你的海量放寬……」

如果「恨」「愛」糾纏,如果要在「恨」和「愛」之間做選擇,顧老師在舞台上的回身,寬容大度,如此華麗優雅,領悟嗔怒憎恨都要一一解開。

台下觀眾許多是不能回家「探母」的,熬過第一個十八年,再繼續熬第二個十八年。

顧老師五十歲左右的聲音身段都彷彿在說法,每六年說一次,是在總統就職的紀念日演出。我常常等那六年,不是等「總統」就職,然而,顧老師總是選「總統」就職唱《鎖麟囊》,好像要解開自己心裡曾經有過的嗔怒驕矜,要解開心裡解不開的結。六年一次,像一種儀式,她或許是唱給自己聽:

「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

這是六年一次的救贖嗎?唱給自己聽,也唱給「總統」聽。

生命裡如果有敵人,有恨的人,也許可以在苦海回身的時刻,款款下拜施禮,讓「恨」與「愛」都一一了結了嗎?

《鎖麟囊》的薛湘靈是富家千金,為了婚禮嫁妝,千挑萬選,一點不如意就嗔怒罵丫頭。出閣當天,母親給她「鎖麟囊」,內裝各種珍寶,要她收好。花轎遇到風雨,在春秋亭避雨,聽到啼哭聲,原來窮苦人家另一頂花轎沒有妝奩,薛湘靈在轎中命丫頭把鎖麟囊相贈。

生了孩子後,一日黃河大水,頃刻家產全毀。薛湘靈與家人失散,淪為街頭乞丐,討到最後一碗賑濟的粥,卻看到另一老婦趕來,已經餓得奄奄一息,薛湘靈猶豫掙扎,最後把手中的粥捨給老婦。

我記得舞台上顧老師兩次施捨的身段,第一次捨「鎖麟囊」,第二次捨「粥」,飢寒交迫,這一次施粥,比施捨「鎖麟囊」更艱難沉重。

顧老師最後在舞台上的回身,是經文上說的:「一切難捨,不過己身」吧。(上)

最後一次跟顧老師聚餐是2016年春天,顧老師明亮美麗,細述往事,無法想像她已過了八十歲高齡。我跟顧老師說,想找同一句唱詞唱腔,反覆讓年輕人聽,梅派如何唱,程派如何唱,顧老師如何唱,甚至張君秋如何唱,張火丁如何唱,反覆比較,一定可以聽出美學上的不同。像同樣一段巴哈,傅尼葉拉的大提琴,和馬友友拉的,重複聽,就聽出輕重緩急的一點點差異,那也就是美學風格的差異。

2016年初夏,有人告知興建中的表演藝術中心將在10月開幕,要向顧老師致敬,邀我跟顧老師對談。顧老師是我最尊敬的前輩,我不敢「對談」。我建議主辦單位用一場演講向顧老師致敬,我也通過任祥轉達我的計畫。我一直聽顧老師的唱腔,覺得她在梅派的基礎上融入了程派的委婉。梅蘭芳創造了華麗明亮的唱法,彷彿陽光閃爍;程硯秋低迴轉折,像秋風陰雨裡雲層遮掩的月光,總在尾音處纏綿不斷。顧老師融合兩者,讓梅派的華麗和程派的低鬱融合成新的顧派唱腔,一霎時如春光明媚,一霎時如秋風秋雨,恍惚迷離,恰恰是她人生大繁華裡回身的優雅謙遜。

因為表演中心興建延誤,原訂10月的這場演講就延期了。顧老師辭世,任祥整理遺物,在顧老師書桌上留著給我的信封,裡面裝的正是梅派、程派,和顧老師同一齣戲的資料。任祥說:這是顧老師留給我的功課。

在舊金山講完「肉身覺醒」回到學生家,從網路上再一次一次重看顧老師的戲,《玉堂春》、《四郎探母》、《鎖麟囊》,顧老師舞台上回身,也在現實世界回身,一句一喝采的現世繁華,她都知道是「夢」「幻」「泡」「影」「露」「電」了吧。

重讀顧老師的自傳《休戀逝水》,「顧正秋」的傳奇,是顧老師自己唱的「休戀逝水」四個字,在她回身之後,仍然餘音迴盪悠揚,如寺廟鐘聲,可以發人深省。(下)

【2016-09-27 11:37 聯合報】

【2016-09-28 06:51 聯合報】

大繁華裡 款款回身(上、下)☉蔣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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