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茶屋 ☉ 周芬伶

Posted By on 8 月 6, 2016 | 0 comments


午後茶屋 ☉ 周芬伶

老房子越住缺點越多,白蟻叢生,老鼠作窩,連毒蛇也進屋,我是越來越不敢在屋外或院子停留,沒想到與賴桑的第二次茶會,從他家轉移到我家,主要是來看我收藏的老茶具,他入門後屋內屋外看幾眼卻說:「好茶屋!」我得到鼓勵,不免再用他的眼光觀看這老屋,高挑的天花板,發亮的木頭地板,還有窗外看出去的小院落,一排蘭花在整面紅磚牆盛開,更遠的竹林總有三四層樓高,隨風搖擺時發出奇奇拐拐的搖櫓聲,鳥叫蟲鳴變得響耳,我是久居麻木了,H說:「進這屋裡心就靜下來。」

五月初的午後,天氣還未變熱,偶爾還有一絲絲涼風,這老屋自然靜極了,我一人獨居,相伴的只有觀音與佛經與花草,電腦只有早上使用,午前出門,傍晚才回,屋子常是空靜的,把歲月與空間都掏空了,而我早睡早起散步打坐一如居士。

老瓷器觀賞開始,桌上擺滿從舊居帶回的高麗青瓷茶具、越窯酒壺、定窯茶碗、哥窯茶碗、吉州窯茶碗等,賴桑看時眼中有光,嘴角帶笑,他有好茶與茶品,缺的是老茶具;我有老茶具卻缺好茶與茶品,好個互補之道,妙不可言。

這次賴桑帶來的是水仙與大紅袍,我端出竹茶盤、茶具與宜興壺,他嫌壺太大,泡烏龍壺要越小越好,我拿出越窯小壺問:「這個可以嗎?」他說:「我想的正是這個。」我接:「乾脆都用老茶具吧!」用千年之器喝老茶,那會是什麼滋味?

想起二十幾年前那個買下越窯小壺的某個下午,在骨董店看了好幾回,跑了不知幾趟,價昂下不了手,可那古錐的小瓜造型,筆直的四角壺嘴,翠綠的釉光彷彿在冒汗,其實是我冒汗,最後還是捧回來,原來一切焦急等待的是今日,它是上好的泡烏龍小壺。

我給賴桑吉州窯剪紙茶碗,男人就該海碗喝茶,高麗青瓷茶杯給H,我用的仍是清仿明成化雞缸杯,茶童仍是賴太太,她燒開水後燙壺,第一泡烏龍水仙,氣味清香,茶味淡泊,但老杯能聚香氣,好像在茶杯中央結成一個小球,賴桑沉吟了一下,把茶送給太太,他說:「這碗真是為喝茶而燒,茶氣成大球衝到鼻子,茶的分子變細,整個化開了。」賴太說:「剛泡時已覺氣味不同,喝來更是不同。」我聽得發癡,賴桑去洗碗,我換老茶碗,天哪!茶氣真的衝很高,聞香時整張臉都要融化,而茶色清黃似蜜水,喝來清中有甜味,太神奇了,老茶碗的威力如此驚人,其他的近代小杯實在相去甚遠,H不嫌棄接過我的碗喝一口說:「真的茶氣高而氣味甜,我這高麗杯的茶氣散在杯子四周。」這是當然,她的杯子頂多十年歷史。

原來妙玉的茶湯會,比的是水,更多的是茶具,劉姥姥喝過的成化杯不要了,她只要宋之前的老器。明成化到清初不過兩百年之間,算來也是近代。就像我們有了宋碗,清初杯不要也罷,這裡有茶人的迷古心理存在:

又見妙玉另拿出兩只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瓟斝」三個隸字,後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一行小字。妙玉斟了一斝,遞與寶釵。那一隻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點犀」。妙玉斟了一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裡未必找得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寶玉笑道:「俗語說,『隨鄉入鄉』,到了你這裡,自然把這金珠玉寶一概貶為俗器了。」

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盞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得了這一海?」寶玉喜的忙道:「吃得了。」妙玉笑道:「你雖吃得了,也沒這些茶你糟蹋!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你吃這一海,更成什麼?」說的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妙玉執壺,只向海內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醇無比,賞讚不絕。

這體己茶也是四人組,寶釵用的一般說葫蘆造型的假骨董,其實應該是匏瓜造型,瓜形是晉到宋器的最愛,晉器以越窯為主,茶碗多數是醬油碟大小的小碗,造型或光素無紋,或蓮花或荷葉或瓜瓣造型,可以解釋為瓜瓣造型的有耳杯,極有可能是越甌等名器,孟郊所說的「蒙茗玉花盡﹐越甌荷葉空」,杯是荷葉造型﹔陸龜蒙「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是說其釉色青翠,通常帶點土黃;陸羽在其名著《茶經》中認為「越州上」,因為它「類玉」、「類冰」,瓷青則茶色綠,因其時喝的多為生茶,故以茶綠為美。

亦即寶釵用的小杯是有小耳的青綠色瓜型小杯,取其「類冰」暗喻她的個性,妙玉怎麼可能用假骨董呢?黛玉用的「點犀䀉」,點犀疑是星犀或杏犀,因䀉的形狀就像杏子,「似缽而小」,就是杏仁造型的犀角杯,取其靈犀互通;而妙玉自用的綠玉斗,想必是年代久遠的玉杯,或漢玉或老器,漢玉以白為多,黃其次,青玉看似平常,也應是名物,只怪寶玉不識貨,竟嫌它俗,她拿出竹根杯給寶玉,器雖巨大只斟一杯的量,喝來清醇。這裡用四種不同材質的茶杯,既顯示四人的個性不同,也說明妙玉的茶道精深博雅,茶具收藏之豐了。

我期待的大紅袍上場了,這有茶王之稱的逸品不是那僅存的母樹所摘,而是接枝而生,雖是如此亦是難得,聽說母樹20克的拍賣價就要18萬,這種茶豈是一般人喝得?茶童把舊茶葉倒進哥窯大茶碗中,沒想到是絕好的茶海,胡亂拼湊的茶具竟能成套,我們都笑開,用老器養茶,這盞茶一定不凡,但見茶湯是帶紅的黃澄色,香氣四溢,賴桑用宋碗喝一盞後,默思一會說:「茶氣立刻回勾,今天真是太驚豔了,這茶屋、茶具、茶湯,太難得了。」

什麼是回勾呢?我只覺得茶色漂亮,特別順口養喉,我之愛大紅袍就在它能養喉治乾,喝完口中生津,但此物貴不可言,賴桑今天帶來半包,怕是藏品盡出,這番盛情如何回報?

喝完兩泡,已過兩個鐘頭,客人請辭,我拿了準備好的定窯茶碗回贈賴桑,他拒不接受說太貴重了,我說:「人最珍貴,物算什麼?好茶具要配好茶人,收了它,我們下次用宋碗泡宋茶。」他這才接過碗,送他們走後,收拾茶具時,感覺耽誤它們二十多年。

宋茶貴白,是像泡沫紅茶、綠茶打泡之白嗎?我想重建老茶歷史現場的心意更加堅定,這個夢想要靠賴桑之力才能完成,我追求的茶道在更遠方。

用過老茶具再難回頭,此後晨起喝茶,我那清仿成化雞缸杯馬上被打入冷宮,用老壺泡出的茶果然不同,香聚氣聚,當大紅袍茶湯倒進宋吉州窯茶碗,碗底小花與龍鳳剪紙都活了起來,茶色清透豔麗,不用聞香杯,倒茶時香氣滿滿,濃濃的蘭花香撲面,茶入喉後特別順口滋養,感覺整個胸腔都暖暖的,此物聽說能治病,我覺得我好了,或者快好了。【2015-07-24 08:58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