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魔毯原來是地圖〉☉ 余光中

Posted By on 8 月 6, 2016 | 0 comments


〈天方魔毯原來是地圖〉☉ 余光中

我一生最最難忘的中學時代,幾乎全在四川度過。記憶裡,那峰連嶺接的山國,北有劍閣的拉鍊鎖頭,東有巫峽的鑰匙留孔,把我圍繞在一個大盆地裡,不管戰爭在外面有多獰惡,裡面卻像母親的子宮一樣安全。

抗戰的歲月交通不便,資訊貧乏,卻阻擋不了一個中學生好奇的想像。北極拉布蘭族有一首歌說:「男孩的意向是風的意向,/少年的神往是悠長的神往。」山國的外面是戰爭,戰爭的外面呢又是什麼?廣闊而多采的世界等在外面,該值得我去閱歷,甚至探險的吧?那時電視在西方也才剛開始,而在四川,不要說電視了,連電影一年也看不到幾回,至於收音機,也不普及。於是我瞭望外面世界的兩扇窗口,只剩下英文課和外國地理。英文讀累了,我便對著亞光輿地社出版的世界地圖,放縱少年悠長的神往

半世紀後,周遊過三十幾個國家,再貴的世界大地圖冊也買得起了,回頭再去看當年的那本世界地圖,該不會大驚小怪了。可是當年我對著那本寶圖心醉而神馳,百看不厭,覺得精美極了,比什麼美景都更動人。

要初識一個異國,最簡單的方式應該是郵票、鈔票、地圖了。郵票與鈔票都印刷精美,色彩悅目,告訴你該國有什麼特色,但是得靠通信或旅遊才能得到。而地圖則到處都有,雖然色彩不那麼鮮豔、物象不那麼具體,卻能用近乎抽象的符號來標示一國的自然與人工,告訴你許多現況,至於該國的景色和民情,則要靠你的想像去捕捉。符號愈抽象,則想像的天地愈廣闊。地圖的功用雖在知性,卻最能激發想像的感性。難怪我從小就喜歡對圖遐想。

亞光版那本世界地圖,在抗戰時期絕不便宜,我這鄉下的中學生怎會擁有一冊,現在卻記不得了。只記得它是我當時最美麗最珍貴的家當,經常帶在身邊的動產。週末從寄宿的學校走十里的山路回家,到了嘉陵江邊,總愛坐在淺黃而柔軟的沙岸,在喧囂卻又寂寞的江水聲中,展圖神遊。四川雖云天府之國,卻與海神無緣,最近的海岸也在千里以外。所以當時我展圖縱目,最神往的是海岸曲折、尤其多島的國家,少年的遠志簡直可以引洋解渴,嚼島充飢。我望著滔滔南去的江水,不知道何年何月滾滾的浪頭能帶我出峽、出海,把掌中這地圖還原為異國異鄉。

我迷上了地理,尤其是地圖,而畫地圖的功課簡直成了賞心樂事。不久我便成為班上公認的「地圖精」( mapamaniaco ),有同學交不出地圖作業,就來求救於我。尤其有兩三個女生,雖然事先打好方格,對準原圖,臨帖一般左顧右盼地一路描下去,到頭來山東半島,咦,居然會高於遼東半島。總不能見死不救吧,於是我只好愚公移山,出手來重造神州了。「地圖精」之名傳開之後,連地理老師對我也存了幾分戒心。有位老師綽號叫「中東路、昂昂溪」,背著學生在黑板上偶爾畫一幅地圖要說明什麼,就會回過頭來匆匆掃我一眼,看我有什麼反應。同學們就會忍不住笑出聲來,我則竭力裝著若無其事。

初三那年,一個冬日的下午,校園裡來了個舊書刊的小販,就著橘柑樹下,攤開了一地貨品。這在巴縣悅來場那樣的窮鄉,也算是希罕的了。同學們把他團團圍住,有的買《聊齋誌異》、《七俠五義》、《包公案》或是當時頗為流行的《婉容詞》。歡喜新文學的則掏錢買什麼《蝕》、《子夜》、《激流》之類,或是中譯本的帝俄小說。那天我沒有買書,卻被一張對摺的地圖所吸引││ 一張古色斑斕的土耳其地圖。土黃的安納托利亞高原,柔藍的黑海和地中海,加上和希臘糾纏的群島,吸住了我逡巡的目光。生平第一次,我用微薄的零用錢買下了第一幅單張的地圖,美感的誘惑多於知性的追求。不過是一個初中生罷了,甚至不知道伊斯坦堡就是君士坦丁堡,當然也還未聞特洛邑的故事,更不會料到四十年後,自己會從英譯本轉譯出《土耳其現代詩選》。

不過是一個小男孩罷了,對那中東古國、歐亞跳板根本一無所知,更毫無關係,卻不乏強烈的神秘感與美感。那男孩只知道他愛地圖,更直覺那是智慧的符號、美的密碼,大千世界的高額支票,只要他夠努力,有一天他必能破符解碼,把那張遠期支票兌現成壯麗的山川城鎮。

其後二十年,我的地圖癖雖然與日俱深,但困於環境,收藏量所增有限。本國的地圖在繪製技術上殊少進步,加以海峽分割,政局未定,台灣不可能重繪中國全圖,而坊間買得到的舊圖也欠精緻。至於外國地圖,不但進口很少,而且售價偏高,簡直就買不起。美國新聞處請我翻譯惠特曼和佛洛斯特的詩,也經常酬送我文學書籍,但只限於美國作品。朋友贈書,也莫非詩集與畫冊,不是地圖。

直到一九六四年,我三十六歲那年,自己開車上了美國的公路,才算看到什麼叫做認真的地圖。那是為方向盤後的駕駛人準備的公路行車圖,例皆三呎長乘兩呎寬,把層層的摺疊次第展開,可以鋪滿大半個桌面。

一眼望去,大勢明顯,細節精確,線條清晰而多功能,字體則有輕有重,有正有斜,色彩則雅致悅目,除白底之外只用粉紅、淺綠、淡黃等等來區別保護區、國家公園、都市住宅,不像粗糙的地圖著色那麼俗艷刺眼。道路分等尤細,大凡鋪了路面而分巷雙行的,都在里程標點之間註明距離,以便駕駛人規畫行程。

有了這樣的行車詳圖,何愁縮地乏術,千里的長途盡在掌握之中了。我在美國教書四載,有兩年是獨自生活,每次近遊或遠征,只能跟這樣的地圖默默討論,親密的感覺不下於跟一位知己。

一張精確而詳細的地圖,有如一個頭腦清楚、口齒簡潔的博學顧問,十分有用,也十分可靠。太太去美國後,我就把這縮地之術傳給了她,從此美利堅之大,高速路之長,跨州越郡,從東岸一直到西岸,就由她在右座擔任「讀圖員」( map reader )了。就這麼,我們的車輪滾過二十四州,再回台時,囊中最可貴的紀念品就是各州的行車圖、各城的街道圖,加上許多特殊分區的地圖,例如國家公園之類,為數當在百幅以上。

可驚的是,三十多年前從美國各地的加油站收集來的那些地圖,不知為何,現在竟已所餘無幾。偶爾找到一張,展開久磨欲破的摺痕,還看得見當年遠征前夕在地名或街名旁邊畫的底線,或是出發前記下的里程表所示的里數,只覺時光倒流,像是化石上刻印的一鱗半爪,為遺忘了的什麼地質史作見證。

一九七四年遷去香港,一住十一年,逐漸把我的壯遊場景從北美移向西歐,而往昔的美國地圖也逐漸被西歐、東歐各國的所取代,圖上的英文變成了法文、德文、西班牙文、斯拉夫文……即使是英國地圖,也有不少難以發音的蓋爾( Gaelic )地名。歐洲的古老和多元深深吸引著我:那麼多國家、那麼多語言、那麼多美麗的城堡、宮殿、教堂、廣場、雕像,那麼中世紀那麼文藝復興那麼巴洛克,一口氣深呼吸豈能吸盡?夫妻倆老興浩蕩,抖落了新大陸的舊塵,車輪滾滾,掀起了舊大陸的新塵,夢遊一般,馳入了小時候似曾相識的一部什麼翻譯小說。

「憑一張地圖」,就像我一本小品文集的書名那樣,我們駕車在全然陌生的路上,被奇異的城名街名接引,深入安達露西亞的歌韻,露瓦河古堡的塔影,縱貫英國,直入卡利多尼亞的古都與外島,而為了量德意志有多長,更從波羅的海岸一車絕塵,直切到波定湖邊( Bodensee )。少年時亞光版的那冊世界地圖並沒有騙我:那張美麗的支票終於在歐洲兌現,一切一切,「憑一張地圖」。

就這樣,我的地圖庫又添了上百種新品。除了歐洲各國之外,更加上加拿大、墨西哥、委內瑞拉、巴西、澳洲、南非及南洋各地的大小輿圖;包括瑞士巧克力糖盒裡附贈的瑞士地形圖,除了波定湖、日內瓦湖波平不起之外,蟠蜿的阿爾卑斯群山都隆起浮雕,凹凸如山神所戴的面具;還有半具體半抽象的布拉格街道圖,用漫畫的比例、童話的天真,畫出魔濤河兩岸的街景,看查理大橋上百藝雜陳,行人正過橋而來,有的廣場上有人在結婚甚至頭戴黑罩的劊子手正揮刀在處決死囚,而有的街口呢,嚇,卡夫卡那八腳大爬蟲正蠕蠕爬過。

幼嗜地理的初中男孩一轉眼已變成退休教授,「地圖精」真的成精了。於是有人送禮就送來地圖。送我瑞士巧克力的那個女孩,選擇那樣的禮物,就因為盒裡有那一張,不,那一簇山形。地圖庫裡供之高架的三巨冊世界地圖,也是先後由女兒、女婿和富勒敦加州大學的許淑貞教授所贈。許教授送的那冊《國際地圖新版》( Rand McNally: The New International Atlas, 25th Anniversary Edition, 1994 ),尤其物重情義也重,抱去磅秤上一稱,哎呀,重達七磅。在我收集的兩百多幅單張輿圖和十多本中外地圖冊裡,它是鎮庫之寶。

我有不少單張的地圖都是歷年旅途中的收穫,印證自己飛過的天空、驅過的車程、歇過的市鎮、迷過的路途,也算是不落言詮的日記了。這些單張獨幅,有的從書店的地圖架上找到,有的在機場候機時挑中,有的是飛行途中從旅遊雜誌裡得來。每一家航空公司的雜誌都附有自己航線的地圖,有些印製得十分講究。有一次從巴黎飛香港,法航機艙的白壁上掛著的世界地圖,北極的冰冠微微俯首,世界似乎向我歪了過來,魁梧的歐亞大陸也靠過來了,真有氣派。我們問空姐能不能送我一張。她笑說,到埠後我會為你留下。飛機一抵啟德機場,她果然從艙壁上取下來給我。

一張精確而悅目的地圖,不但能夠益智,而且可以耽美。我愛其智,也賞其美,時常對圖遐想成趣,泠泠乎出神作逍遙之遊。天方夜譚的魔毯,我相信,一定是地圖變成。

原載民國88年4月22~23日《中國時報》

 

【 延伸思考】:

1、在這篇文章中,作者用了哪些譬喻手法形容地圖?請舉出三個例子。

2、鈔票、地圖和郵票往往代表著一個國家,為什麼作者最喜愛的是地圖呢?

3、你是否也有收集的習慣呢?是什麼樣的東西?對你而言有著如何的故事或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