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的生日☉蔡素芬
母親的智慧告訴牠,
我是母象沒有象牙,
人類不會要我的命,
頂多捉了我去服勞役或
去馬戲團裡表演,
重複牠曾有的經驗,
所以在牠轉身奔離時,
牠說:要發揮智慧,
學學母親,適時逃跑,
或順從的聽話……
雖然我的生理年齡已經老邁,人們以垂憐的眼光看待我有限的來日,但我內在仍然青春如壯年時對四周環境充滿好奇,我的腳步可能遲緩,我的心思和記憶卻旺盛。行動跟不上內在心智的活動,難免有時令我憂鬱,憂鬱情緒來臨時,像天空突然飄起一片烏雲,心底颳起一陣焦躁難安的悶風,那是難以控制而我也無能控制的。
但大多時候我可以心平氣和的隱約看到平地上美麗花草的盛開,水灘上縈飛的昆蟲,即便牠們停在我身上,我都十分喜悅的歡迎牠們;我也可以看見遠處天空浮著白雲,並從雲朵的形狀判斷氣候的變化;我也看到飼育員為我送來食物和清理糞便時的辛勤模樣,他會摸摸我的鼻子,我也會捲起鼻子碰碰他的手和臉頰,他是最親近我照顧我的人。
今天逢上我的七十歲生日,動物園為我舉辦了一場大象描繪活動,開園以後,許多小朋友大朋友已圍在柵欄外,手上拿著畫板和色筆,從不同角度捕捉我的身影。身為一隻亞洲母象,也許動物園和人們認為我的意義非凡,能夠活到平均年齡,表示這個動物園對我照顧有加,也表示亞洲象的隻數還包含了我,在亞洲象日漸減少下,我的年齡值得其他象群的尊敬。可是為何我是這天生日?這是夏熱的季節,我出生於夏日嗎?難道是在我出生的地方,每天都可算夏日,就把我的生日訂為夏日的某天?我不知道生日是如何推算的,動物園一定有他們的資料來源。我最早可溯的記憶是在森林裡的母親身邊,我還是頭幼象,成天跟在母親身邊遊晃。
那是印尼某個村落後頭的森林。在近乎原始的林相裡,母親和牠的象群朋友們被一群木材工人驅策運載木材,這群象群原本在林相深處過著閒散和戲水的日子,某天牠們走離象群後,來到森林離入口不遠的疏林間遊玩,被一群工人發現後就圈限了牠們。而後工人築欄,將牠們視為勞力,晨起就成隊進入正在砍伐的林部運材,日落而息。有天我母親從隊伍中逃離了,牠以三十公里的時速奔過一片已因過度伐林而殘敗的荒野,奔入林中,穿過密集的樹木叢,涉過溪流,靈敏的聽覺感受到原來象群群聚的腹地,經兩日夜來到牠們身邊。牠的離開引起象群苦力隊伍的一陣騷動,有些大象想跟著牠奔跑,幾個工人團團圍阻,工人顧著不讓牠們四散,也就無力追回我的母親。我不得不說我的母親十分勇敢又富有智慧,身為一頭年輕的母象,牠有雄性的豪情。
逃回原生象群中的我母親再怎麼膽識超群仍然受了點驚嚇,在雨林中和我父親相識後,我父親不斷以象鼻撫慰牠的驚恐。牠們在一棵尤加利樹下完成了授與我生命的儀式,在我仍在母親子宮裡的六百六十天期間,父親形影不離的跟著母親。牠們在雨林中悠遊,在樹叢中滿足口腹之慾。象群所經之處,樹木的枝葉很快被牠們食用精光,所以牠們不斷遷徙,尋找更翠綠鮮嫩的枝葉維持生命。幸好雨林的大量雨水使植物生長快速,失去的葉芽很快又竄生,象群來來去去,在覓食的路途中孕育下一代。我便是在這種天天行走取食、水邊滾翻休憩的生活中與母親聲息相通,直到母親臨盆,我出母胎,一睜眼就辨識了母親的氣味,偎在牠懷裡吸取牠溫暖的奶汁,需索無度的隨時嗅向母親的奶頭討奶,母親只能隨時側臥或蹲踞滿足我的需求。
為了便於我的成長,父母親在一個森林的疏林區住下來,那裡有溪流淺灘,便於洗澡喝水。漸漸脫離哺乳期後,母親教導我如何用前腳掘土挖樹根,如何辨識植物的味道,我跟著牠吃軟草、剖樹皮、捲樹枝、挖土坑,無論母親走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於是我們憑著聽覺嗅覺,又與我們的同伴會合,加入群體。就是在學習覓食求生的遷移路途中,母親向漸漸成長的我講述牠被捉去當運材勞力及逃逸的過程,母親要我深深牢記牠的經歷,並且不要重蹈覆轍,因此我延續了母親的記憶,即使離開母親已有六十年,牠可能已在天國等待我的再次追隨,我仍深深記得牠跟我講過的生命故事。
但是牢記經驗並不能使我們免除不幸的再次發生,人類動作的敏捷和智慧高於我們,他們有巧手可以運用各種工具改變我們的命運。先說說我父親,在我八歲時,父親與友伴在水塘戲水,那是一個淺草區的自然池塘,雨季裡塘裡的水常滿著,我們在那區停留了三天,第三天幾頭當了父親的公象在那水塘翻滾了一回,把身上滾得濕答答以消暑熱,並喝了大量的水,他們幾分鐘後就紛紛倒地,捕象人觀察到象群的滯留,所以前一晚在水塘裡下了藥,他們看到公象昏躺在地上後,就搬來鋸象牙的工具,硬是拔走了父親和牠的友伴們的門牙,牠們嘴裡流血,躺在地上停止呼吸。我們這群象即刻轉向奔走,防避那些人再次利用這個淺草區傷害我們,但我和我的小象同伴卻從此失去父親,我們的母親們失去丈夫。我們以時速二十公里奔走到林子裡隱蔽,氣氛非常哀傷,大家都在密林裡蹲坐了下來,我們一起舉起鼻子,向天空低鳴,向死亡的父親致哀。
我們不斷遷徙,吃光了一地的樹枝樹葉、剝光了樹皮後,又遷到另一地,而我們的群數在減少,有的被誘捕,有的走失,有的留在某處等待生產。我們的腳磨過粗礪的碎石,踩過乾硬的枯枝,我們眼睛向下俯視,尋找可以躲避捕象人的路徑,可是我們的視覺畢竟不好,常常在慌張中迷途失去方向。下俯的眼神也透露我們覺得生命太過卑微,一直在逃離,萬一不幸成為人們的役使,我們只得認命以勞動取悅主人,以取換可以充飢的食物。
失去丈夫的母親明顯的心情悒鬱,牠說,沒想到妳的父親也逃不過人類的貪心啊!我寧可去幫他們勞役換取妳父親的生命啊!
那只是一個懊恨的說法,人類是由不得我們交換條件的。我們的語言系統不同,人類不會有耐心由我們的肢體語言猜透我們的心思。
我仍緊緊跟在母親身邊,以安慰牠的悒鬱心情,我們的組織裡有眾多母象,牠們保護我們,在兇猛的動物靠近我們時,母象們會把我們小象圍住,一邊逃跑一邊在外圍向猛獸示威。母親數次為了讓我安全逃逸,和其他象母親們跑在隊伍的後面,邊停下以鼻捲起石塊擲向衝來的土狼或猛豹,曾經我們有母象在奔跑的過程中跌傷成為猛豹的獵物,我十分擔心母親遭遇相同的命運,在奔跑時總不時回頭看牠,總發現牠也把眼光投射在我身上。
許多次危急的情況我們都逃過,萬一有同伴成為獵物,我們都會在逃開後舉鼻致哀。感謝牠的犧牲使我們得以脫困。
躲得了猛獸,卻躲不了人類。我十歲那年,在一場遷徙中,誤踩埋在地上的圈套,有一隻腳被兩片附彈簧的木片夾住,木片連接的繩索圍套在一棵粗大的樹幹上,我的腳一被夾住,身體便跌了下來,象群都來看我,牠們還用鼻子試圖解開木片和繩索,母親用鼻管不斷撫拭我的鼻管,牠眼裡流著淚,一邊用前腳去踢木板,想把木板踢裂。就在象群努力的做著這些營救我的行動時,幾個拿著獵槍的男人站在不遠的樹下,舉槍瞄起大象們,象群的老母親是我們的指揮者,牠舉鼻鳴響,要所有象快逃出,牠們便都往深林裡奔跑,我的母親停留在我身邊,第一枚子彈擦過牠身邊,我要牠快走,我說:放心,我長大了,我會照顧自己,妳快跟上牠們,快!
另一頭大象來押著母親跟牠奔跑,母親的智慧告訴牠,我是母象沒有象牙,人類不會要我的命,頂多捉了我去服勞役或去馬戲團裡表演,重複牠曾有的經驗,所以在牠轉身奔離時,牠說:要發揮智慧,學學母親,適時逃跑,或順從的聽話。
那是牠留給我的話。相隔已經六十年了。我沒有忘記。六十年來我也常想著,失去了我的母親是否常想念我並擔心我的下落呢?如果命運有遺憾,我最遺憾的就是無法讓母親知道我的下落。
那群人以捕獸器活捉我,是為了把我賣個好價錢,飄洋過海供應動物園的需求。我既不必服勞役去運木材或馱重物,也不必接受訓練成為馬戲團裡取悅群眾的動物明星。我被送上船, 彷彿要去過天堂的生活,有人供養,食宿無憂,不必再為了猛獸的追捕而奔跑逃命。
人們驅策我進到一只有柵欄窗的鐵籠裡,我溫馴的依指示走進鐵籠。母親臨別前說逃不掉的話,就要順從啊,這是保命的唯一法則,母親的話支持著我一生的長途之旅。
他們將鐵籠輸送到大船上,在大船的某一個船艙裡,我和三只裝著其他動物的鐵籠當了鄰居,離開多島多森林的國家,開始我們的海洋之旅。船在海上搖晃,風浪並沒有很大的波動,可能為了運送我們,運送公司選了氣候穩定的日子行船,他們總不至於讓動物運送到目的地時,因暈船而出現生理病狀。可是船身搖晃難免,我可以感受水波打在船身上的力道,我站很久,鐵籠的空間可以讓我坐下來,但我一旦坐下來,爬起來會相當困難,因為運送的過程中沒有足夠的食物讓我產生力氣,我擔心我的四肢無法撐起龐大的身軀,因此整個運送過程我只好站在鐵籠裡,偶爾甩甩鼻管踢踢腳,讓身體維持少量的活動。而大多時候,我以想念母親及我們的叢林生活打發時間。
太陽經過了三次的升起又降落時,我們的船終於停靠港灣。我們被運送上卡車,經過城巿密集的大樓,人們站在街上好奇的觀看鐵籠裡的動物,他們也許看到了我的耳朵或鼻管,知道我是一頭大象,對我而言,那些大樓才是恐怖的景象,帶給我壓迫感,在鐵籠中我看不到它們的頂,以為群樓就是天空。
終於經過漫長的海洋行程與公路行程,在我的腳快要支撐不住身體,全身有一股往下墜的感覺時,我的鐵籠被吊到動物園區的大象飼育所門口,鐵籠的門打開,陽光的光亮使我一時看不清外面景象。有人吆喝我走出鐵籠,其實不必他們吆喝,我急需走動,我往光的所在走出去,步履蹣跚。通向飼育所的走道兩旁架起了粗大的鐵欄,以防我走錯方向。進到飼育所,那裡準備了許多枝葉和一缸子的水,我先飲了水,即大吃特吃起成疊的枝葉,無法顧及附近的狀況。
這就是我的歸處,從踏入飼育所的那一刻,我就沒有離開過動物園。初到的第一天我大吃大喝後,就展開一連串的身體檢查,確定我的健康狀況。我得強調森林裡的生活,和母象們的妥善保護,使我維持了相當良好的體能,否則我怎能忍受三天三夜關在鐵籠裡漂洋過海而通過了動物園裡的體檢呢。一切檢查都完成後,我在飼育所裡待了將近一個月,慢慢適應了這裡的日出與日落時分,溫度與濕度的變化,胃口和食量維持穩定後,動物園讓我和遊客見面了。我初來時是夏天,白天的太陽很大很熱,我想,所謂我的生日也可能是我來到動物園那天,否則我生在叢林裡,他們怎能確知是某月某日。(上)
走出飼育所,走過一個有圍欄的通道就是柵欄圍起來的觀賞區了,那裡有足夠的空間供我走路,但我無法奔跑,我只能在圍成扁圓形的柵欄內來回走動,柵欄外還有一圈柵欄,那是遊客的觀賞區。以兩圈柵欄隔開我和觀賞者,我想是為了保護遊客,防止我伸長了鼻子傷害他們吧。第一天,很多人好奇來看我,我也對他們好奇,他們大大小小有男有女,穿著各種顏色的衣服,讓我看得眼花撩亂,眼睛十分疲勞,以致在柵欄內走不了多久,就靠到岩壁的水沆邊休息了,那裡有樹蔭,還有水氣的滋潤,會讓我乾燥的皮膚感到舒服一些。許多相機攝取我的身影,我一點也不在意的閉起了眼睛,好好補充了一頓睡眠。
獨自在這區待了兩個月後,他們將我移到另一邊的柵欄區和一頭公象住在一起,我們擁有同一所飼育所,那意思是,我和公象成為一對夫妻了。來看我們的遊客在那期間暴漲,柵欄外老是圍著人,我不知道他們期待什麼,當我們互相磨蹭長鼻時,他們拍掌喊叫,當我們互相為對方噴水時,攝影機的咔嚓聲非常靈敏的傳進我們耳裡。公象比我年長許多,我不知道牠幾歲,牠也忘了自己該有的年齡,牠說在動物園每日生活類似,幾歲並無意義。那時動物園並不會特別為大象舉辦慶生。
我們初見面,牠就問我怎麼進來的,我很高興終於有對象可以訴說離開森林以來的滿腹心事,我把我的歷程說了一遍,牠像兄長那樣仔細聆聽,然後在往後漫長的相處日子裡,牠斷斷續續以牠的經歷回饋我對牠的情感依賴。牠重複的訴說,可能我也犯了重複訴說經歷的毛病,但在動物園以後的生活只在柵欄之內,我們又有多少生活內容可訴說呢?我們的原鄉在森林,在草原與水窪間,那裡才有很多遷徙的故事。
牠說牠是一頭緬甸象,在森林粗大的林木間遊走,長到八歲就很有力氣可以捲起粗大的樹幹。牠成天和一群年輕的公象在一起,牠們的父親習慣偶爾出去獨遊,所以常放任牠們年輕的象廝混一起,母親雖然在附近,但牠們常頑皮的躲開母親的告誡,溜出象群玩耍。有天剛出樹林往水沼走,一團軍人持槍從大岩塊間奔跑出來團團圍住牠們,他們以精準槍法般的技術,在牠們身上擲下繩索,繩索的一端繫在樹幹上,軍人又滿頭大汗加工,將繩索繞上牠們前腿與脖頸間。每頭象由兩個持槍的士兵押解,一路走向軍營,成為馱載補給品的戰象。牠嘲笑那些軍人太費事,再沒有其他動物比象溫馴,軍人無須費那麼大功夫套複雜的繩索,在重重的人牆和槍枝下,牠們不會輕舉妄動逃跑,牠們會順從命運,因為牠們曾在森林裡看過那些槍枝怎麼射出子彈讓公象倒地,取走牠們堅硬的象牙。
成為一名戰象並沒有帶給牠太大的榮耀感,牠們實際的任務是當貨車般的載著沉重的補給品跋涉長途,並試圖躲開敵人的路線。而行走的路線通常有軍人帶領,牠們只要認分的行走,就可以完成任務。和在動物園比起來,牠寧可當戰象,因為行走是大象的天職,而且可以就地取食,不管舉起鼻管捲樹葉或剝樹皮,自己採來食物食用,有無比的成就感。但和真正的戰象比起來,牠們不過是冒犯了先賢的這個名諱。
大象的先祖們,在遙遠的古代立下良好的英勇典範,在地中海沿岸諸國、埃及、波斯、印度都曾功勳彪炳的立下戰功,牠們穿戰甲,牙尖套上金屬武器,載著士兵上戰場擲弓箭衝鋒陷陣,大象以長鼻捲拋敵人,再補上一腳,蹂碎戰具與殘敗的敵人,牠們集體奔馳的壯大軍容足以嚇退裝備不足的步兵、阻嚇戰馬,使敵人落荒而逃。那樣具有武鬥能力、真正上戰場打鬥的才算是戰象,也是大象勇武能力的真正運用,許多國家將大象視為權力象徵不無道理。而現在的槍械子彈早已取代弓箭,大象淪落為役夫,牠說,只不過載運供給品就稱為戰象,不是太褻瀆我們了嗎?
所以牠並沒有以那段當戰象的日子為榮,牠只懷念離開森林前與家人共處的時光,牠們穿走密林,聆聽蟲鳴鳥叫,吃淨一片樹林雖驚動了其他動物引發動物的大逃竄,也讓另一群生物可以藉乾枝碎葉維生,土地重新得到碎葉殘枝腐化後的養分,再孕育新的生命。牠們走長程的路途,在黃昏的時候停在水窪處滌洗足底、沖涼身體,在星星的夜晚舉鼻招呼星子、吸飽月光,空曠之處吹來的清涼夜風拂去長途行走的勞累。那裡舉頭一片綠林曠野,牠懷念綠林的風綠林的雨及曠野的陽光。這個最終的懷念與我的不謀而合,所以我們以共同的綠林記憶和裝進鐵籠渡海的經驗交心,我們只要交換眼神,就可以看穿彼此的心事。
幾年後,我們有了兩頭小公象,牠們出生在動物園的飼育所,牠們不知道什麼是森林和曠野,什麼是溪流上的岩石與碎礫,牠們更不知挖土掘根的樂趣,也無法了解被猛獸追趕的滋味。牠們無法奔跑,以為自己沒有奔跑的能力。當我和牠們的父親講述我們的森林和被擄經驗時,牠們以為我們在講發生於古代的床邊故事。但由於基因頑強的記憶能力,我肯定我們所講述的故事在牠們成年後,也會講給在動物園出生的小子孫們聽,日後成為牠們的先祖傳奇。一如牠的父親所講述的古代戰象故事,也是由象群一代代傳播下去,而在心裡根植了我們的價值。
以六年的時間生了兩頭小公象後,我應該還有能力生育,但丈夫已垂垂老矣,牠因太久不能奔跑,心情常鬱鬱寡歡。牠的關節逐漸退化,只能緩慢的行走或一直站在樹下不動。我們的第一頭小公象長到十歲時,由園方送到另一個動物園,作為在那動物園孕育新生命的準備。小公象送走後,作為父親的更是心情低落,食慾變差。幸好我們還有一頭小公象跟在身邊,聊可慰藉老父走入暮年的落寞心情。
在我們數十年如一日的動物園生活裡,走到生命的終章宛如夜空中急速飛落的流星,牠終於趴臥在地上閉上眼睛關上呼吸的門道,牠所走過的那個時代隨牠消失不見。人們藉由牠的離去,重溫了牠初入動物園的時代歷史,牠的戰象經歷使牠成為動物園英雄,牠的肖像轉印在水杯、毛巾、帽子、棉衫、筆記本、鉛筆盒上。牠最後留給人們回顧小時候逛動物園的印象,小時候的他們看到牠正舉鼻長鳴,或在水沆塗泥,或以粗大的象腳表演挖土尋根的遊戲,他們共同的記得了第一次看到這麼龐大的身軀,以致靠在柵欄上觀看良久,他們最終懷念的是那個小小的自己。
我帶著小象繼續動物園歲月,我滿喜歡下雨天,那天遊客會很少,而我可以淋得濕漉漉,重溫雨林的濕潤感。小象緊隨著我,我也寸步不離看顧牠,這令我更想念我的母親,牠在雨林中是否也逐漸衰老?是否還惦記著我的安危?或者已在天堂等待我的會合?
我也逐漸老去,動物園為我的孩子買來一頭年輕的母象,那是從別的動物園送來的,牠們在隔壁的柵欄裡組織家庭,那是我所樂見的,我的小公象習慣動物園裡飼養方式,牠的母象也沒體驗過叢林生活,牠們的成長背景相近,牠們已經茁壯為成象,帶領著牠們家庭的新成員,成為動物園的另一個焦點。我則和牠們隔離了出來,我患有心臟病和些微的憂鬱,動物園認為我適合獨居。我難以忘記早年的生活,很想再有一次機會奔跑,當我心中那片烏雲出現時,我想衝破柵欄奔向曠野尋找陽光,但我的腳不但不聽使喚,還長了一個怪瘤,動手術割除後,我更常感到腳跟無力長站,雖然動物園常幫我清洗腳底,我卻日漸感到腳板疼痛。若能奔跑是多美妙的事,即便後面有猛獸追捕,我都願以生命交換一次奔跑的機會。
大朋友小朋友,在柵欄邊拿著畫板畫七十歲的我,他們畫的都是站立的我,而我的腦海浮現的是在逃命過程中的狂奔身影,及狂奔中與母親眼神的相望;我也記得大遷徙時,我們時常快步趕上象群,以便在黃昏前抵達有水的地方,那時腳雖勞累,精神卻無比暢快。
有個成年人畫我提起左前腳踢出一個土坑,他一定是小時候來過動物園看我,那時我還壯年,確實以踢挖土坑自娛,但也常遭飼育員糾正,動物園並不希望我們破壞土地的平整。
柵欄外有人拿著大象造型的氣球,為我慶生。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七十歲,但在生理上我夠老了,第六顆磨牙已經磨損不太嚼得動枝葉,我也沒有第七顆磨牙可替換了。如今我還能站在這裡供遊客畫像,我不希望是因我活到了七十歲,而是因為我們被迫遠離了原生家庭,只與幾頭象相處,窮畢生生活在動物園取悅了人們。(下)【2016-07-31/08-01 10:56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