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一代:四年級作家 (六) 人間隨意 ☉林文義
十三年後,換了一支新鋼筆,依然是舊情懷般慣用的老式派克;舊鋼筆相與十三年,墨綠岩痕如翡翠的賽璐珞外殼,握在右手食指和拇指間的虎口處,書寫時筋脈的韌性隱約反斥著長年書寫勞動的微微痠痛……警示著預告類風濕關節炎以及肌腱扭傷的可能。
暫且歇筆,起身去泡杯茶或喝咖啡吧。遲疑半晌,卻是站立的身子又不由然貼近書桌左側沿牆直立的大片藏書,本能的順手抽出一冊,又坐回桌前的燈下,看它幾頁……文字或圖像都好。鋼筆圓潤的倒影在燈下,靜靜躺成雪茄菸的錯覺……長年以來,有抽菸的壞習慣。
就這樣好像一生了。右手指必須握住什麼才感覺充實,以筆就紙的書寫彷彿是心靈最是身心安頓的信仰,離開紙與筆似乎手足無措。不知道是否如同已故的前輩作家葉石濤老師的名言──「作家,是一種天譴。」更令人聆之心痛的下一句是──「台灣作家像野草,自生自滅。」其實,天真、愚癡如我在幾近一生的文學書寫中,偶爾不免沉鬱、無從,卻少有如此的悲懷感嘆;總是堅信,文學是個人的事。
十三年間換了兩支派克鋼筆。前是五十歲生日買給自己的禮物,後是同樣是作家的妻子知我舊筆折損,貼心的送我新筆續寫……有一段日子試寫新詩,而素來就有每天日記書寫的習慣,我眷愛一種古老的舊情懷,以筆就紙其實是自然的提示自己,莫忘初衷的文學之愛。
一種彷彿前世的許諾依稀,而後是夜夢零落、支離的童少,時隱時現的青春情愛,破缺以及遺憾的人世糾纏,傷人亦自傷的美麗和蒼茫……因怕失憶而留下日記又為了什麼?也許就在某個無眠的子夜,斷然決意的在闃黑的書房外陽台,點火燒去昔時幾冊日記,那般決絕地試圖忘卻過往的一切;然而一切的一切又是什麼?從前未曾明白理清的誤解、未曾說出的背後實質蘊涵……人間行走果真十分艱難。
知心的前輩作家亮軒先生形容我──「直道而行,隨遇而安。」他說對一半,另一半只有我自心明白,事實上是面對現實的人生我是閒散而消極。生性不與人爭,寧置邊緣,率性且隨意,甚至遠疏世俗裡的主流價值;向來樂見其成,與人為善,無意中卻是厭倦虛矯偽飾、排拒不公不義,慈目菩薩有時化為怒目金剛!這樣的不合時宜,如此的格格不入,注定是孤鷹的不馴本質……天譴果成真,寧願如盜火者普羅米修斯,試圖以文字的微焰在無明的塵世間燃起一點光照;若是只能作為野草,哪怕自生自滅,也要活得光明磊落,真情實意。
溫柔與暴烈之間,對與錯的生命抉擇。
隨意,起於喜愛:自由和自在的天性。
意到筆隨,堅信:文字不得隨便與輕慢。
我是好人嗎?事實是自知亦有黑暗的偶發惡念。天使看不見,文字再純淨也難以描摹出揣臆的背羽潔白。魔鬼看不見,卻時而真實的隱匿在人云亦云、貪念和私欲之間。十八歲時上陽明山華岡初見胡品清教授,跨校修習法文未竟,倒是因而結緣向她學習到文學的唯美啟蒙。胡教授開示──「人世紊亂,所以文學唯美,就是抵抗。」完美主義的終極信念,容我自始在文字美學的追求中,試圖建構一處烏托邦的癡心妄想;相信與不相信恆是拉扯、糾纏……半人半馬合體的暴烈與溫柔型塑的我?
是年少時何等珍貴的撫慰與魅惑
是不斷去又復返的 輕聲召喚
是生命 從那不曾自覺的逗留到固守
是此刻才逐漸呈現 如你所見
一幅 色澤斑斕
古老華年的時光刺繡
──席慕蓉〈時光刺繡〉
時光刺繡,彷彿黥印。青春那麼遠而晚年這麼近,冷冽如夜雪,在異國冬夜的旅店,不經意推窗外看,白茫茫的原野,猶若歲月在髮間留予的滄桑。於是空蕩地凝視夜之雪原,什麼都不想,留下過那麼多樣的文字,究竟試圖說明什麼呢?生命的疑惑、是非的辯證、人性的詭譎、明暗的反思……雪很輕,心很重。
黥印一如紋身。揮之不去的時而噩夢如同被附身的符咒,年少時家的極端束縛與禁制反而令我此後有著堅定的突圍意志;是的,反骨以及抵抗,大環境置身於獨裁戒嚴年代的全民造神運動──領袖、黨國、主義,我排斥而俾倪。解嚴之後竟然因為民主運動的抗爭驅使,竟而陷入迷思的為革命的先行者造起神來……
推翻昔往的法西斯,卻型塑另一法西斯。
我所敬仰的聶魯達,他的詩永恆卻絕望。
我所傾慕的馬奎斯,他的小說正是預言。
我以十年的評論,試圖用著文學溫婉、堅實的真情,面對政治時局的諍言,終究是如晚風悄然吹過,人云亦云、理盲的群眾,大多猶若斑衣吹笛人,迷醉的曲音引領溺水的旅鼠。
我時常從子夜夢迴中兀然驚醒,汗涔的一身冷汗,鞭韃般地在無邊闃暗裡,幽幽落寞的想著:我究竟在做什麼?沒有後悔,只是遺憾,那些舊時光,我曾經深愛過的年代……。
十年來,專志回返文學真的很好,只有文學讀與寫,無人干預,無人剝奪。意到筆隨,逐頁悅讀,時間就在字句之間如大河自流,天光雲影,自在自得的追隨妻子的京都書寫,隨意遊看,春櫻、夏綠、秋紅、冬雪。她的京都三書委實是我沉鬱、憂煩之時的療癒良方。
近時右眼忽而視野迷濛,視物如在茫霧中,歲月終究不再容情我逐老遲暮,白內障如同舞台落幕,再華麗的展演亦有歇息之限,像浪潮退去,留予荒蕪寂靜的沙灘。從此避遁的霧裡看花,還是勇健不屈的穿霧越浪?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只有時間對生命最公平。
自知與這新時代逐漸脫節,沒有臉書,不用網路;但見眾所一致朝拜智慧型手機,食指滑動,在捷運上、聚會裡,甚至穿越人行斑馬線……如此虔誠地低首敬拜,科技是福是禍?我是在放逐自己或自棄呢?或者不自覺中早被這新時代所逐漸遺棄?這世界愈來愈陌生。
荒蕪寂靜的沙灘、霧裡看花都適宜我此時的心情;年少時學畫以及習文的熱炙一再的荒廢學校課業,自始就不曾是個敬服於制式教育的好學生。很多年後,抵達冬雪狂亂的紐約現代美術館,終於面謁年少最愛的盧梭不朽名畫:〈沉睡的吉普賽歌手〉真跡之前,愧然地彷彿一種懺悔的告解。自始我無能再續昔時那無比虔誠、真切的許諾,早就棄畫從文久矣。
文字美學的索求,卻是無比之莊重敬慕,彷彿身臨聖殿,那巨大的堅實信仰,猶如上天的一道純淨、無瑕的光束,映照我幾近一生的文學之愛,那麼強韌,如此堅執不渝。
我,逐日追夜的拿起筆來,彷彿古代的修道院抄經人,神啟般地呼喚是那樣的美麗,我的手書寫我的心,這是最為純淨、真實的自己。筆尖接觸紙張的那一刻,無論沉鬱或惘然,我知道,遠方的夜海上一定有顆屬於我的星光,潔淨我在人間行過的謬誤以及愛與悲歡。
【2016-05-11 11:24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