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一代:四年級作家 (五) 不要溫馴的走入那良夜 ☉平路

Posted By on 7 月 7, 2016 | 0 comments


我們這一代:四年級作家 (五) 不要溫馴的走入那良夜 ☉平路

「四年級」,代表年歲?代表成長在冷戰的高峰年代?從性別到族群,對抗拒各種標籤與分類制度的我,「四年級」概括地指著什麼?

時空座標上,我寧可相信出生時的星圖,更是每個人命運的指引。我上升星座是水瓶,關於未來的訊息總會擄獲我的好奇心。最近,讓我心動的消息是棋局上人工智慧完勝。其實,我始終站在人工智慧的那一邊,相信是……由於人工智慧的發展,人類才有機會明白思想與記憶是怎麼成為套式、成為走不出的螺旋,因之將更理解人的偏狹與成見,以及人的自以為是。

看看最近人工智慧的發展,包括AlphaGo自我學習的能力,多年前我在小說〈人工智慧紀事〉裡曾經寫到。在心底,我深信小說兆示未來的準確度。自己另一個短篇〈台灣奇蹟〉更是神準,美國出現異象,紐約、華盛頓等大城相繼淪陷,包括川普這類搞笑人物的出線,看似偶發?我唇邊浮現一抹笑意。小說裡我曾經預言:諸般失去了邊界的現象,在台灣最先現出端倪。

非關小說作者自負之處,好像不明所以的乩童,無意間,被上面的那隻手「寫了一回」。沒什麼可以自我恭賀,預見到的都不是好兆頭,未來的天際一片暗沉。

我卻還在寫。對待文字我依然無比專注、無比虔誠,作者能夠做的也只有孜孜地寫。儘管敲出的文字並沒有迸出閃電,作者卻逕自在尋找意義。沒有死,還沒有死透透,腦裡的光源熄滅前,繼續尋找新的可能,試圖……說一個不一樣的故事。

我喜歡的散文作家Joan Didion在一本《The White Album》寫道:

We tell ourselves stories in order to live.

寫下去,為了有活下去的力量!

只是,每次出書之後,勃勃的興致能夠維持多久?

一個月?兩個月?不等到超過兩個月,我知道的,又是另一堵高牆、另一道難關,又一回合西西弗斯的苦役,我靠這樣的「自虐」來砥礪志氣。

「自虐」這個特質,屬於我們「四年級」的共同基因?1950年代出生,物質條件直線上升,經過的時代愈來愈富裕,精神分析術語的OCD,彷彿某種強迫行為,只能往前,不能夠忍受自己往後退。譬如對我,文字就是那座高山。我總在悄悄地比較,比起之前的自己,退步了?還是進步了?雖然一天比一天困難,我仍在繼續往上攀爬。儘管也會心虛,腳力是不是差些?自己是不是愈來愈笨?不等這類念頭浮現,我總立即驚覺,下一秒,從心底刪除這今不如昔的想法。

然而,有時候也會懷疑,對於寫字的人,這世界真是在往前走?

譬如說,比起從前,報刊的字體悄悄加大幾號,代表讀者老了?眼睛愈來愈差?還是嫌字義過於繁複,寧可選擇圖像化的世界?我坐在電影院,《驚爆焦點》劇終,位子上的我是欲淚的,這世界怎麼運轉到了這一日?

跟劇中一幕很相近,我記起凌晨一兩點從報社下班,望著輪盤上熱騰騰的報紙,分綑包好,周轉一圈就轉上運報卡車。不記得那天自己執筆的是採訪,還是評論,我想著明早的報攤上,人手一份啊,我想著那文章可能引起討論,說不定,有機會撼動原有的建制。

對我這類反骨的作者,記得那時一篇文章帶來的快意;當然,我也沒忘記在報社老闆面前垂著頭的時刻。

老先生請我體諒,他有苦衷,「中常會」裡他是少數,守舊派等著抓他的把柄,層峰處他剛被參一本。我闖了禍,我的文字總給他找來麻煩。在他口中,這次禍可能不小,只因為我寫出蔣經國不為人知的事蹟,那部《是誰殺了XXX》的劇本,且被評審們選為首獎。

坐在那裡我覺得冤枉,我自知劇本中寓有深意,寫到大人物的私情,為了掀開父權體制的桎梏,以及密室中的權力真相。老先生歉意地講著,沒有頒獎典禮,首獎搬上舞台的承諾也不能算數,報社自會去跟評審委員解釋。我咬緊嘴唇,低下頭。

頒獎典禮前一切喊停。由於我這白目,寫出那齣會惹事的劇,第一屆成了最後一屆,報社從此不再辦劇本獎。

老先生與我父親一般的年紀,對年輕作者,他總是這麼的恩威並施。劇本獎的事他頗覺虧欠吧,後來我屢屢受惠於他。因為老先生的支持,九○年代前半,我舉家從美國遷回台灣。那是最好的時代,報社獲利達到頂峰,老先生對文字工作者無限寬容。當年種種殊遇,屬於今天說來讓人驚嘆的軼事。連我純粹個人興趣的提案(為了準備《行道天涯》的素材),欲了解俄國在二十世紀初的「十月革命」,提案去採訪烈士布哈林的遺孀,老先生都立即批「可」。

我在莫斯科小旅館裡住了一個多月,完成那篇安娜.布哈林的採訪稿。後一年,報社交付緊急任務,我再次被派去俄國。莫斯科當年十分落後,稿寫成了,站在商務中心的櫃台前,等著一張張稿紙餵進傳真機器。電流不穩,越洋電話裡說收到,吐出的紙尚能辨別字跡,這邊的我才放下一顆心。

那段時間,隔著老先生那張大辦公桌,我常聽老先生說自己的往事。大時代的悲歡,夾著他本身的青春懺情。有幾次在老先生家飯廳,他手指頭蘸茶水,在飯桌上畫與日本軍隊對壘的戰況。

接著老先生罹癌,癌症又復發。最後那幾年,一代報人真的老了。他有點急切、有點焦躁,對不確定的島國前景愈來愈失去耐性。我眼看著,一個人無論多麼睿智,仍然是他時代的產物。

那時日,我也是第一次驚覺,年老,竟是拖曳的力量。稍微失神,就可能被抓回去重新歸位。

年輕時,我似乎總在逃。逃得愈遠愈好。逃教官、逃規範、逃學、逃家,最主要的,逃離自己家的陰沉氣氛。家裡氣氛低迷,外面的大環境也很肅殺。我進大學那年,同學常耳語著什麼人又被記過、被退學、被叫進去問話。某一天我心有所動,跑上活動中心的小辦公室裡應徵校刊主筆。一次,記得是在「東南亞戲院」附近的咖啡屋舉行主筆會議,有人把與會人的名單交給警總(警總是當年戒嚴時期的安全單位),聽說人人都上了黑名單。總有這類的說法,但對我這樣的人,傳言反而在淬礪心性,愈是禁忌,愈代表剃刀邊緣的誘惑力。

那段期間,如我母親所料,我交到了會出事的朋友。記得我偷偷摸摸赴約、偷偷摸摸進家門,我父親拎著棍子在追。站在盛怒的父親身邊,我母親不時冷言冷語加幾句,挫傷我僅存的一點自尊。我母親加意防範當然是對的,我「這種人」天生容易出事,搞不好還會把禍事帶給家人。1975到1976年間,我朋友以及他同志們常在電話裡磨刀,說要磨刀給那些特務聽。接踵而來的幾年,「黨外」運動在島上星火燎原,再下去,衝突、聚眾,接著是警力鎮壓;再下去,拘捕、審理,接著是一場場坐監說明會。「美麗島事件」之後,台灣社會陷入漫長的黑暗期……

隔了許多年重新回溯,這段時間朋友們在獄中受難,而我的生活也帶著某種自棄,包括我那匆匆「私了」的婚禮。在拉斯維加斯,烈日下一間小教堂,木板搭的,前面竿子掛著各種信用卡的標誌。即時辦結婚手續。牧師活像剛從賭場下班的發牌荷官,套上牧師袍就主持儀式,婚禮完我站在門廊往外望,像是烈日當中的西部片、像是風沙裡速戰速決的槍戰場景。

「美麗島事件」之後朋友們入監,而對於我,缺席所肇致的罪惡感卻綿延多年。自此,總覺得自己錯過了什麼,不努力就來不及了。或許不只是我,「四年級」這一代人的經歷,巧合地與台灣民主化運動平頭並進。戒嚴、解嚴到全面民選、台灣走上政黨政治,印證的是湯瑪斯.曼說的話:「在我們的時代,人的命運是以政治語彙展現其意義。」至於我自己,在某種意義上,走不出這個宿命……即使去國多年,這力量牽引我有一日再回到台灣,並以各種方式介入社會正在發生的各種轉變。

有機會介入,以為理想可能實現,壓迫與不公終將絕跡,台灣將線性地往前,朝向一個開明、公義的進步社會。日後回看,那是我們「四年級」的純真年代。我記得很清楚,一回在「誠品講堂」,懷著童騃性的樂觀,我替自己定的系列講題叫作「虛構/解構/建構」。台灣社會從威權走出來,先要從心理上徹底「虛構」各種建制,才可以剝洋蔥一樣一層層「解構」。再從「解構」後的基礎上,「建構」出理想國家。然而,我們哪有循序漸進的時間?解嚴之後,接著是商業大潮,經過政黨輪替,金錢遊戲加速惡化。再一晃眼,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什麼時候,「四年級」成了建制的代名詞?成了既得利益者的化身?

破壞地球生態,耗費環境資源,「世代正義」大旗底下,「四年級」被認為是貧富差距與環境災難的元凶。我們父母輩歷經戰亂,多少知道節儉度日;「四年級」這一代,號稱承接六十年代的餘緒,豐足了幾十年之後,島上卻遍布過度開發的亂象。河川淤塞、土石流失、地下埋著核廢料與重金屬,像是諾蘭的電影《星際效應》,那一片片塵沙裡的玉米田……

「我們以前常仰望蒼天,思索人類在星空中的未來,現在我們只會低頭,憂心自己在塵世間的處境。」《星際效應》中的警語:說出的正是「四年級」的集體困境?

至於我,為什麼還在寫?對著書桌,像極了馬勒寫作《第五號交響曲》的時日,這部作品注定……比他的其他作品更加困難,「我無法理解為什麼犯這麼多的錯?好像是一個生手。」馬勒給好友Georg Gohler的信上寫著。為什麼犯那麼多的錯?放在今天台灣,「四年級」的難局似是整體的,而這份挫折又極其個人!對每位還在從事創作的人,尤其對還在寫字的作者,眼前是蒼茫的前景,文字似乎格外不堪使用。我對著電腦,段落反覆地改,短短一篇文章都益發困難,甚至……不如初初使用文字的新手。我記起那些零散的白斑點,出現在我的腦部掃描,一區一區的細胞在斷電?還是阿茲海默症的前兆?或者,樂觀地想,每一次的頓挫與自我懷疑,實際上,乃是形成下一個新風格的必由之路!

馬勒在《第五號交響曲》中,重新思考樂器的配置與對位的方式。對文字工作者如我,熟成中有生澀?著迷的仍是未嘗試過的體裁以及新的可能性。像是薩依德在《論晚期風格》那本書裡寫道,against the grain,逆勢而行,一連串不諧和音,拒絕被歲月收束回去。或者這樣的努力本身,放在我們的文化裡,迥異於安詳而和諧的老年(註),也逆反於對晚期作品總是「老而更成」的傳統評讚,「四年級」不放棄地拚搏,這份至死方休,就是在為後來的世代尋找出路。如同《星際效應》電影的布蘭德教授,直到最後一刻,他執拗地吼著狄倫湯瑪斯的詩句,「暮年本應喧囂地燃燒!」

燃燒吧,燃燒,抗拒光的殞滅。說是「贖罪」也不為過,我們這一代,帶著抵死不從的「自虐」,我們進入老年!而這奮力一搏的姿勢,相較於我們釀成的破壞,它不可能是圓融而美滿的收尾,卻是「四年級」留給後來世代……唯一的禮物。

●註:這樣的「老」,違逆於我們的傳統文化。過去的刻板印象中,老年人的精神境界總是穩重、醇熟、天人合一,老年人不該怒、不該憂,更不會叩問未來的世界往哪裡去。「四年級」將以自身的實踐,告訴後面的子孫輩,可以不樂天、不知命,懸乎一命的挑釁與拮抗,也是某種不一樣的aging。

2016-05-10 11:00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