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一代:四年級作家 (三) 走過半世紀

Posted By on 7 月 7, 2016 | 0 comments


我們這一代:四年級作家 (三) 走過半世紀 ☉ 廖鴻基

半個多世紀,五十多年,對天體或地質時間而言,或許毫無刻度可言,但對於百歲人生,這可就是坐五望七過了六成人生的老年人了。

時間若是流水,流過的風景都像受了潮,而且,高潮已過。如今是下坡狀態,像一輛下坡的老爺車,日子喀喀叩叩,覺得越走越快。

心肺血脈關節肌肉骨頭都已過了保固期,白花、老花一起來,處處鬆動鬆弛鬆遢,怎麼繃也都緊不回來了。

也不全然是負面,總是走過、看過超過半世紀這麼長一段路,邊走,邊看,一邊經歷,一邊學習,多少也就明白了些起落流轉的道理。

小時候愛玩,抓蜻蜓、釣青蛙、摸河蜆、踩田蚌、撈泥鰍等等,這些如今說的「生態園區」,就在鄰近住家的溪溝裡或田野間。

那時候,這種生態豐富的地點處處都是,平時都打赤腳奔跑在三道草之間兩條泥溝的牛車路上,或者,在泥巴築成的田埂上來來去去。

溪溝裡泥鰍、大肚魚、鯽仔魚時時可見,提個畚箕和小鉛桶下溝,畚箕往溪邊水草陰隱角落快速一插一提,往往就會有意外的收穫。

那時的蜻蜓種類多,記得田野間常出現一種身上有淺藍塊斑我們喚作「銀雅瑪」身長約十二公分長的大蜻蜓。只要設法先抓到一隻,就能以這隻當活餌,綁在細棉繩上讓牠在頭頂上繞圈圈,就能引誘另一隻過來交纏,而連續抓到幾隻。

那時的水田,輕易就抓得到跳上田埂的小青蛙,隨手抓一隻,摔昏牠,綁在細棉繩上,伸放在稻秧間上下揚動,很快就能換到一隻過來咬住餌肉不放的大青蛙。

而如今,這些生態豐富的溪溝田野,幾乎被屋舍樓房和馬路完全占領,這些原本生活周遭如鄰居般經常出沒的小生命,不知不覺中,已數十年不見蹤影。

那時的家長,放心讓兒女在田野溪溝裡玩耍,現代家長,老是得擔心壞人,擔心馬路如虎口。

小時候聽阿嬤告誡說:你們兄弟要記得,這輩子有兩件事絕不能碰,第一,不能下海工作,另外,絕對不能參政治。

後來理解,這海島社會缺乏認識海、親近海的機會,與海深遠隔閡,形成不合理的海島社會,儘管現實生活依海為生,但我們對海一直有著莫名的畏怯。

另外,228事件,長期戒嚴,白色恐怖,讓一般人意識到,政治就是拳頭跟子彈,是無比危險的洪水猛獸。

被長輩告誡不准碰觸的這兩個領域,沒想到,我不僅實際參與,也算是都深入的經歷過一段日子。

自中美斷交,美麗島事件,解嚴,農民運動,一連串政治事件爆發,讓我有機會思考,過去學校或這社會教給我的,好像刻意遺漏不少;過去我所認知的社會,的確並不完整。

到底在隱瞞什麼,又為何要隱瞞?這引發了我往政治領域探索的好奇。

曾參與好幾次街頭運動,曾見識過警民街頭對峙,看過棍棒、石塊滿天飛的場景,看見當場不少民眾頭破血流。

在場不一定看得更清楚,但在場至少讓自己有了比較的能力。譬如,前年發生的太陽花學運,我能從過去的街頭經驗來比較這場政治運動,我發現,新世代年輕人對於網路及媒體的掌握和運用,除了能明確、快速的對外宣揚運動理念,也適時參入不少幽默的創意展現,加上現場秩序的有效管理等等,都比過去帶著悲憤的街頭運動氛圍進步進化許多。我也發現,一切都進步了,但政府有關單位在面對街頭運動的心態及執法手段,仍停留在二十多年前。

小時候常跟家人到漁港或漁村前的海灘看漁船作業歸來,記得看過約四公尺體長的大旗魚,也看過半公尺長的大龍蝦。三十歲後曾到海上捕魚許多年,再也沒見過這些記憶中的海洋大傢伙。

幸運的是,及時參與了一段還算漁源豐盛的漁撈尾聲。

那時的沿海漁船,船上沒有油壓動力來起網拉繩,憑藉的都是體能,因而一趟海,放下海的魚網或餌鉤數量都不會太多。當時船上沒有GPS,漁場裡,漁人得憑藉經驗和感官,來定位船隻、判斷海流、決斷漁具下海及收拉的恰當時機。

後來,漁船的設備、動力和儀器不斷精進,讓現代漁人更有效率的,一趟海能跑到更遠的海域作業,並且,一次下海更多的魚網和餌鉤。過去看天觀雲判斷天氣,如今,看一方螢幕裡的氣象報告。

跟過去非自動化年代的差別,當漁業效率大幅提升,但若缺乏漁獲節制或缺乏漁業管理,當採捕量長期遠超過魚類的繁衍量,漁源枯竭是必然的。

現代漁船設備和儀器精進,但漁獲量並未增加,而現代漁人也普遍失去讀海、看天的能力。

下海捕魚前,曾在地方政治圈當專職,主要擔任文宣工作。

那時解嚴不久,在野政治團體還時常受政府及媒體打壓和抹黑,這樣的團體,在台灣社會普遍被誤解,因而資源短缺,每個人力都得多元運用。

記得,每波文宣,得自己親手寫稿,寫完後落大標、小標,並標示字形和字體大小,趕時間送打字行打字,取回打字稿後,趕忙在完稿紙上手工剪貼,完稿後,送印刷廠製成照相版開始印刷。

取回印好的文宣,還得手工摺疊成適合郵寄或放入信箱的尺寸,並將收件人及地址標籤貼黏信封,一部分送郵局大宗郵寄,另一部分挨家挨戶餵入信箱中,第三部分拿到市場或人多的公共場合現場分發。

通常,一波文宣會配合一場公開說明會,團隊成員少,分工沒那麼細,所以製作文宣流程當然自己統包,跑郵局、投信箱或街頭發放文宣,也得插一腳分配責任區親自上場。之外,還得緊湊的分工籌措一場廟口或公園裡舉辦的公開說明會。

有時埋首好幾個月一直忙到說明會第一位講者順利上台演講,才得鬆一口氣,算是順利完成這波工作。

實務工作再怎麼辛苦都無所謂,因為目標明確,因為是專職分內的工作。但往往會遭遇到政治理念不同的民眾,或當街破口大罵,或將交在他們手上的文宣當面撕毀,或將文宣品揉成一團往我臉上砸過來。也曾被住戶在門口堵住開罵:再放看看,這些垃圾,再放進我信箱看看。當然,也時常受到情治單位的過度關心。

出海捕魚那些年,開始將海上生活點滴寫成文章投稿。投稿流程,竟也經歷了好幾個不同階段。

開始寫作時還是稿紙書寫的手工年代,完成初稿後,往往得好幾遍刪修增改,最後才謄稿完成。這時,一篇大約五千字的文章,加上一遍遍謄寫刪修的稿紙約五、六十張,疊起來約一公分厚。

先去影印店,影印備份,然後到郵局掛號郵寄投稿。

當時經濟能力差,得排列稿件順序,依序投稿,好讓每個月至少有一定的稿費收入。當時,稿費是我重要的生活費。投郵後,開始倒數一周,每天檢查信箱,七天後若未收到退稿,這次投稿大致確定被編輯錄用,就可以安心的在收支簿列上一筆預期收入。誰曉得,有一回延遲收到四、五篇文章被一起退稿,一下子天黑一邊,完全打亂了那段時間的生活預算。

後來傳真機普遍,投稿不用再影印,也不用再跑郵局郵寄文章。不必再等候情書般焦急焦慮的檢查信箱。

傳真年代沒多久,個人電腦變得普遍,開始用電腦寫文章,用電郵投稿。這時,不用離開書桌就能一條線完成寫稿投稿這件事。

當然,電子科技很快又發展成更多元、更便捷的各種軟硬體,但我已放棄繼續更新和追逐,夠用了是主要原因,年紀也越來越不堪複雜的工具。

四年級這一代,經歷過台灣社會三個大翻轉:一、環境和生態品質直線下墜。二、從萬歲總統萬年民代的威權社會,轉成自由的民主社會。三、電子科技及自動化產品,幾乎取代手工的、感受的、悠緩的生活形式。

當然好壞並不絕對,任何改變,多少都得付出代價。

忽然發現,大家都變得相當依賴3C產品,生活變得緊湊、擁擠和競爭,大家都忙得不得了。只是,不曉得到底在忙什麼。

儘管有許多不好的社會現象已經無可逆轉,但天佑台灣,從退出聯合國、中美斷交、921大地震、SARS疫情,我們幸運的沒付出太大代價就順利跨越了多次逆境險阻。四年級這一代,走過半個多世紀,見證了這些改變。也許,有了這些對比經驗累積來的視野,我們多少知道,如何比較有智慧的來面對島嶼未來的五十年。【2016-05-05 10:55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