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一代:四年級作家 (四)
房間 疑廣場╱幽閉恐懼症寫者之斷想 ☉ 蘇偉貞
忽然,虛擬雲空間來了封email:
……老師可能不記得了,我是很多年前,在中央藝文營上極冒昧地介紹老師的《時光隊伍》那個小朋友:)
記得老師曾說,如果在學院中待得夠久,也許會再相遇。……很高興看到您出了新書《旋轉門》。
楊婕 敬上
是的,我記得。她在文藝營課堂介紹我時,哭了出來。易感且不知所措的小孩。像這樣的學生有幾個,另一種類型的候鳥,在生活中出現。(我背窗坐,電腦液晶螢幕不時掠過飛行中鳥群身姿,大部分是鴿子,也有少數候鳥。一日由遠天濃密枝葉樹林傳來「嘎──嘎──嘎──」敞亮嗓音鳴叫,螢幕掠過比平日鳥們身影大多的飛行物,……大型遷徙候鳥。……房間太安靜,宛如一點一點往冬季挪移。──蘇偉貞〈薩摩亞時間〉)我其實並不確定我們會以什麼身分相遇。
婕:
坐在台南宿舍房間落地窗邊看你的散文集《房間》,總是被四樓下方草地上棕櫚樹葉的搖晃疑神疑鬼。
我在三十多年前離開陸軍總部的女官宿舍後,就沒再一個人住過,沒想近年又回到獨居狀態。對空間,既怕太大又怕太小……我的房間總是簡單明淨歸位。怕一切的(無)限制。但像我這樣疑廣場恐懼對應你這樣不典型幽閉恐懼之敘事空間,似乎都有著同質性空間不安。
你會在人生的房間慢或快速的加進更多元素,而我相信,你有淨化一切的能力。這是天賦。
其實真沒想到,不到十年,你在好的出版社出好書。對自己的直覺,很得意。
楊婕的《房間》,平面文字空間,我惡補了她的寫作/人生。「房間」作為隱喻,創作是這樣的,隨便一位有點心理學常識的人都會告訴你,在充滿群眾的市政廣場的中央,可能同時引發幽閉恐懼症和廣場恐懼症,換言之,寫作是雙面刃,切片寫作時,也剖面生活。亦即,幽閉恐懼症和廣場恐懼症,一體兩面,逃避。還有,會害怕聖誕老人。所以,寫作滲入生活的後果,可能既幽閉又廣場恐懼,既動又靜,既離開又回到。(「將房間打掃乾淨後,我收拾行李,拉上百葉窗,讓房間伴隨所有物事一同沉睡。雨林的色色漫上房間,告別祕密而安定。……成為窗,成為門,成為記憶的房間。……就像人的遷移……」──楊婕〈房間〉)可是,怎麼告訴她?要說嗎?
老師:
收到信極驚喜,日常繁瑣,即使是像我這樣閒閒沒事的人,
很多時候也感到想表達心意而力不足,常是行禮如儀。
但您卻如此耐心地閱讀,並寫了這樣長的一封信給我,……
後來幾年我好像也有點廣場恐懼,一個人住太久有些後遺症。
相信我,我也常行禮如儀。寫作,就是人生的後遺症。(單身宿舍安頓下來,單人沙發床、木作書桌、靠背椅……簡單,讓一切比較容易,新的作息空間、動線,很快就發現,單,日常生活關鍵詞。」
──蘇偉貞〈疑酒精性失智者備忘錄〉)總是被過度戲劇化。
婕:
關於房間外,多年前老夢想去昆明住在玉龍雪山下,雲南大學教書,每天黃昏開著車一路朝山晃過去,採野花,過安靜日子。後來離開雲南,才知道我有嚴重高山症,難怪在那裡胡思亂想。而且,將無可避免的厭於廣場。
但有一天你會勇敢的直接面對你要說的事和人。那時,你文內一切的隱喻都將成為你寫作最大的磐石。
以前,事情比較簡單,世界比較小,我們都活在自己這一代,不死不活,如違建,等待被拆解,我們為自己搭建邊界。(給我一座房間,你在裡面。即使整個宇宙瑟縮到門的邊緣,我也不會受到絲毫擠壓。──楊婕〈違建〉)現在,空間的定義被改變了嗎?
老師:
我去了雲南之後,往四川的藏區走,稻城亞丁,公路方開發未久,景色更勝雲南常常夢見那段旅程,以後一定要再回去……
如楊婕以後一定要再回去,因為喪偶,一個人的空間浮現了,(研究室子夜了還亮著燈光,吸引著你好放心的待更晚。學期結束,光點漸次遞減,其他安定取代了這裡的安定,彷彿一個世代生活形式過去了。終於,剩下你。我告訴自己,「你會習慣的。」──蘇偉貞〈套房〉)我重回出生成長的台南。日日面對前文青時期?什麼情況呢?學校鄰大學路對個,救國團台南市團委會,(隱喻的)夾在大學路和食肆主流育樂街中間,有天和學生走近路穿越庭院花木矩陣,粗碩高拔天堂鳥如屏風,隔出九宮格迴路,你卻熟門熟路走自家後園似繞行這初中後再沒回來的主體建築禮堂,不知怎麼,旋開發條般流出自言自語:「以前初中時會被叫到這間禮堂和其他學校校刊文藝青年集合,每個月固定來這兒看別縣市救國團刊物《救國團青年》,最搶手的是免費電影。」最早的文青活動。不記得有伴,根本不知道這世界,還有,文壇。其實有,我爸爸開的租書店的武俠言情偵探小說,書商直接寄書來,感覺那樣的動線,隱形的文學場域。我一個人的文壇。(「我愛你,就像我愛房間。」楊婕的房間美學,是如童偉格所形容,「建構一種個人的直接存有學」,自己的異鄉。這樣的存有學不久前又被提起,觀影《不存在的房間》,遭綁架的女孩在被禁錮的狹仄房間生下兒子,媽媽對長到五歲沒出過房間的男孩形容世界很大,「房間只是它一個又小又臭的碎片。」男孩和媽媽脫困後重回房間如困鯨巡游,感覺房間比記憶中小很多,因為空間小一直訓練想像力的男孩若無其事說出一個祕密:「因為門打開了。」)
學生極驚訝:「文青!有認識誰嗎?」沒有,一個都沒。我淡然:「這禮堂以前感覺很大。一直都在這兒。周圍建築好像變少了。」究竟拆除了多少建築體?才凸顯了禮堂看起來像被遺棄了的瑟縮?以前這裡沒有路,沒有大學路(我後來回望此處的安身立命所在之現址)。可,何以念念不去此樓?因為二十元稿費。學校轉交稿費通知信,掖著藏者閃躲的青少年心理學之(忘了篇名)投稿被錄用了,(大約是那種如果沒成功便沒人知道的才投稿不公開心理)二十元當時能做什麼、做了什麼我完全不記得,不記得有引起什麼波動或羨慕,現今開初中同學會,也還有驚訝聲:「聽說,你是作家耶,你都寫什麼啊?」我是個反應中等的女孩,交雜著一部分覺得很自然一部分難以言喻的複雜心情走了下去,並且逐漸忘了那刻。就像那天,我和算是文學愛好學生穿出迴路後,我們沒再提起。但心裡明白,現在是回望了,而我看見了那個走下去的自己,成了作家。唯一確定,稿費所代表的標籤像活物跟定我了,因此,我可以不用再多說什麼,文字,意味很多話。雖然刊物上的作品都很短。(小孩習作嘛!)那瞬間,我從灰濛的雨中午睡,彷彿接觸了什麼看不見的物件突然清醒。之前,除了我爸書店書背直立架上的名字,還有活生生的其他作家,成長的過程,很長一段時間,我是自己的作家,文青。(這詞,還有人用嗎?)頑固的等待下次的二十元,如在一個不存在的房間,養成幽閉或廣場恐懼。(可多年後,你找了回去,原來,事出皆有因,你所做的,日後你將成為自己的文學異鄉。你這才破涕為笑。有故鄉可回啊!)
這是一個由二十元開始的故事。現在的我,不難猜想習題答案,譬如,假使繼續留在台南,這幢禮堂會成為一個被遮蔽性的記憶?這城市,還有像我當年一樣的孩子嗎?(倘若能用敘事偷取人生,我想經驗更多的相遇方式。譬如我們會在某個年輕創作者的小聚碰頭,你置身其間,爛熟地偽裝。──楊婕〈任憑〉)你同時知道,答案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有些文學情事在這個房間似的地方有了回聲。我於是知道了不少我輩出身台南的作家名字,遠的不說,舞鶴,成大鳳凰樹文學獎得主,這位遠疏文壇的神祕作家回訪直言道:「為什麼鳳凰樹文學獎好久沒找我當評審?」還有獲頒成大傑出校友的初安民:「成大中文系八十多年來只有三人入榜,我算過,比得諾貝爾獎比率還低。」如果這不是文學的轉喻詞,什麼是?還有其他,我們幾個生於此地或遠遷移居台南的(不同世代)作家,賴香吟啊(把自己當成一個讀者的,我老想到她日記般傳遞給自己的信:我為它【寫作這件事】和別人【外在】爭吵,吵過之後,在心裡又獨自與它爭吵。)、(我且暗笑望著同代者都叫他黃蟲而言靜的)黃崇凱啊的偶爾小聚。(你看,我們的文壇呢!當結束,他們會像我世代,行行復行行的幽靜路邊轉角深夜要散不散杵著像某幫派。)我們已長大成作家,不必再偽裝,我駛過他們及救國團,知道那裡有人。(過去不僅僅過去了,而且在現時中仍然存在。──詹明信。)
於是,當(隔著好幾代的)楊婕信來,陌生阻隔此世代寫作之路較我輩如何呢?(海邊三日,我們耗盡詞語談論寫作、身世、記憶,慾望與愛的內容、形式、必要性。……你說你曾以為自己是船,漂離空曠的東部小鎮,最後浪花一樣被擊回來。)──楊婕〈潮汐〉)他們有同類。(但不知怎麼,有時就是會懷念以前那種「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愴然獨立時光。時不時來訪的友朋作家,我們東吃西晃,我會想,那時你們在哪裡呢?)
於是,「如果待得夠久,也許會再相遇。」(並且害怕聖誕老人沒什麼不好)現在,(對我同樣的隱喻詞)楊婕成了我的同業。我們這一代和下……下一代,如此自然地連接上了,像一切被預知的故事。
是桑塔格的話,「文學是一座細微差別和相反意見的屋子,而不是簡化的聲音的屋子。作家的職責是使人們不輕易聽信於精神搶掠者。作家的職責是讓我們看到世界本來的樣子。 」
這一代不僅僅過去了,在現時中仍然存在。世界本來的樣子,簡單、柔和。
【2016-05-06 11:27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