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一代:四年級作家 (二) 從大寫的一代 到小寫的一代

Posted By on 7 月 7, 2016 | 0 comments


我們這一代:四年級作家 (二)

從大寫的一代 到小寫的一代☉張讓

1 誰知道

從二十世紀中葉走來,我們跨到二十一世紀。

首先,一些記得和不記得的。

記得起初許許多多的沒有:沒有電視電話冰箱洗衣機,甚至連收音機都沒有。沒有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床。在金山租來的簡陋小屋裡,全家睡在一張通鋪上。母親在老式大灶上煮菜,洗澡在廚房裡一只大盆子裡輪流,洗臉洗衣在後院一口淺井邊。有的是陽光天空,歡笑的記憶,一群小孩在田野在街上奔跑追逐。然後場景移到永和,許多沒有逐漸變成了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院子和紅色大門,煤球爐抽水馬桶磨石子地板沙發,走出巷子是交通繁忙的馬路,先是我們走路去上小學,然後(我)坐校車去上中學,再來搭公車去上高中和大學,電鍋收音機電視機電話一樣一樣進入家裡。記得大同落地電視多麼豪華,大同寶寶多麼可愛。記得全家圍坐看連續劇布袋戲,我趁廣告時念幾行書準備考試。記得全家坐計程車到台北逛書店上館子看電影,記得高中大學時代和好友逛街坐咖啡館,零用錢總是不夠用。然後大學畢業,出國。時間踩著細碎腳步離去,時代大踏步迎面轟來。

這一切並非出於設計,卻彷彿是。以後見的全知之眼去看,一步步環環相扣,似乎不可能走成別個樣子。然無人能預測未來,誰也不知道明天什麼樣——當時如此,今天亦然。直到你踩踏現在回首,背後那條曲曲折折的路,彎來繞去一個又一個的問號驚嘆號和破折號刪節號。怎麼從那裡到了這裡?昨天怎麼變成了今天?父母必然帶著同樣錯愕感慨,發現自己終老台灣,異鄉最後變成了另一個家鄉。

不記得的更多。唯獨遺忘即是流失,無法經由記憶挽回——記憶只及於記得的。不記得在什麼事都靠電腦以前,生活是怎麼過的。怎麼用紙筆一字字一張張寫稿謄抄?出門旅行怎麼安排行程怎麼知道路線帶多少錢?怎麼寫信等信,尤其是情書,等不及見到郵差身影。不記得怎麼忍受年復一年的炙人暑熱,怎麼通過無盡的考試考試。記得讀《秋霜寸草心》、《我們六個》、《天讎》、《汪洋中的一條船》、《拒絕聯考的小子》,記得中廣電台李季準馬國光和陶曉清的聲音和崔小萍製作的《小說選播》。生活單純,心思單純。現在看來,過去遠非單純。幸好我們天真無知,否則怎能游過那充滿恐懼未知的驚濤駭浪倖存下來?只因父母知道。

2 什麼都不懂

和友箏最大爭議,在他基本上活在電腦裡。我們認為那樣極不健康,他反駁:看書又有什麼不同?爭來爭去,各說各話。

他的問題:存在一如無盡的陰雨石灘,空洞無聊,沒有意義。我看他和好友懶洋洋無聊到了極點,簡直鄙夷:這些孩子怎麼虛無到這樣!其實,我們不也曾走過那片陰雨石灘?

回看過去,如何走來?多少影像飛快越過,不同光線,不同質地,人物來來去去,一幕又一幕,連續而又斷裂。這些影像說的是什麼故事?這些故事有什麼意義,除了曾經發生之外?除非發生便是意義——無疑,當我們回到從前,便是在做創造意義(或者說近似意義的東西)這件事。

我們說因為這件事發生了,然後有那件事,然後一件接連一件,直到現在。而話說從頭,首先逃不過歷史。政治,戰爭。國共之爭,日本侵華,第二次世界大戰。是在戰爭和逃難的陰影下我的父母從閩南家鄉逃到金門,相遇結婚生下我和大弟,然後在八二三砲戰時再度逃到台灣。父母的故事是多少我這一代父母的故事,我們在父母的憂患和失落感中長大,物質貧乏,戒嚴法捆綁心靈,處處是反共復國嚴防匪諜的標語,小島濕熱窒悶擁擠無處可去無事可做甚至似乎無思可想,我們穿了制服背了大書包小學初中高中而大學。做功課的壓力,得前三名的壓力,聯考的壓力,在家做好孩子在校做好學生,四維八德印鑄在腦裡,我們這樣長大成人。

這樣簡短一段便可以涵蓋許多我這一代人的經驗,普通到簡直不值得敘說。然最好的故事是常人的故事,未必是我自己的,而是因為平凡具有代表性類似我的故事。這裡,我的故事不同於父母的,正如友箏的故事不同於我的。可是其中有因果和接續,通過比較給了意義的靈光。我們的荒涼石灘不同於父母的,也不同於友箏的。時代背景變了,物質環境變了,心態不一樣了,雖然衣食住行的需要追求快樂幸福的需要是一樣的。

這時泛上心頭的是父母不時會搖頭冒出的話:你們什麼都不懂啦!跟你們講也沒有用,都是白講啦!每次聽到,自尊便像細瓷落地摔得粉碎。他們不知有多傷人。多年後我幾乎考慮不要孩子,其中一條理由便是:人類生兒育女為的是可以在子女面前成為權威生殺予奪,我不需要那種權威。因此和友箏說話我極力避免這種全盤否定的鄙夷和自以為是,儘量帶了尊重和保留。不用說,等友箏開始反叛以後,多少次我內心深處湧起近似父母言語不濟無法溝通的感嘆。不是他錯,而是他未必錯,我未必對。沒有絕對的對錯,駁倒變成了不可能。我們是兩條平行線,不然是歪斜線,無疑父母當年滿懷同樣無奈。

當然,父母有他們的理由。背井離鄉,一路走來,他們的壓力,首先是能不能活下去,沒有去想喜不喜歡快不快樂存在有什麼意義的天真和奢侈。是我有書可讀,又幸而有點零用錢(感謝父母)買閒書看了一堆翻譯書自以為懂了很多,開始處處挑剔自身處境挑戰環繞的權威,質疑既然自己生命的道路都已經定了,個人無能為力活著有什麼意思,開始反思所謂生命存在這種西方議題。反思帶來不滿和抗拒,知道我不要什麼,但不確定要什麼。在一個疑惑不滿的泥塘裡翻來滾去,不知出路在哪裡。到了美國,成為異鄉人,見識到一個開闊自由的世界,和自己正面遭遇,開始成熟懂事。很久以後我寫下:「沒有比發現父母竟而是對的更讓人洩氣的了。」是的,父母一些成見事實證明畢竟是對的。這樣承認帶著難堪,然反抗過後必須還給他們公平——他們有他們的考量,我們勸告友箏的也不免類似庸俗實用的話語。

3 最接近生活的東西

實用與夢想,你選擇哪樣?有時別無選擇,有時你不顧一切。

有份過時月曆我一直捨不得丟,因為裡面是塞尚的畫。2008年華府國家藝廊辦《塞尚在普羅旺斯回顧展》,我們看了以後買的。之後便想有天要寫篇談塞尚的東西,終於不久前完成了兩篇。塞尚走上繪畫,可說不顧一切,因為幾乎所有外在因素都與他作對。然正因如此,說他別無選擇應該更接近實情。他血管裡流的不是血液,而是顏料。我讀他的傳記,以及一些作家藝術家的傳記,讚嘆他們的勇氣堅毅之外,並汲取一點力量。

我讀法律卻放棄從法,最後走上寫作。母親憂心忡忡,父親認為我不務正業。我寫了一本又一本書,卻總擺脫不了是否走錯路的疑惑。固執有其代價。

書評家詹姆斯.武德在一本談論文學的書裡說,文學,尤其小說,是「最接近生活的東西」(這也是書名),因為文學裡的真實需要讀者的信念才能成立。是作者的信念加上讀者的,文學才動人可信。沒有信念,我不知怎麼寫下去。

最近重看《裴樂娜琵.費茲傑羅的一生》,封面照片她溫和含悲的眼神讓我想到母親。裴樂娜琵牛津大學畢業後正好趕上第二次世界大戰,納粹德國疲勞轟炸倫敦,那時給好友一封信裡她說自己有多麼害怕沮喪。英國人出名的強韌,當時倫敦人咬緊牙關,照樣過日子。書裡有句話:「如果你沒法過一天算一天,便過一分鐘算一分鐘。」我想到父母經歷戰亂,也許便曾有過類似心境。他們那一代,隨便哪個都有史詩似的經歷可說。齊老師終於完成《巨流河》,王鼎鈞的回憶錄堂堂四大冊《昨天的雲》、《怒目少年》、《關山奪路》、《文學江湖》,光書名就大氣磅礴。我沒這樣回憶錄可寫,縈繞心頭是父母的故事——他們那一代,大寫的一代。

我原本不愛看回憶錄,近年來卻發現看了不少。這類書通常是滿紙滄桑的流水帳,不然一路平順便沒什麼好寫的。回憶錄有如吸血鬼,需要受害者。文學的對象是悲慘,回憶錄尤其。我無法應付悲慘,可是經過文字煉鑄我便能腳底生風,隨作者跋山涉水一坡又一坡走下去。

譬如艾比葛兒.湯瑪斯的《三條狗人生》和《接下來的是什麼,以及怎麼去喜歡》(這書名真是糟!),道盡人生種種不可預測的艱辛苦痛,有時簡直不忍看,可是我一看完立刻又回去看第二次第三次。人生殘酷,然沿途時而有光,如果你夠堅韌,又能帶著自嘲。

不久前妹妹想起母親生前最愛的歌〈斷腸紅〉,我竟然不記得。她搬出我第一本小說集《並不很久以前》,去看那個中篇,找到裡面一些幾乎白描母親的片段,提到許多那時家裡常聽的歌,果然有〈斷腸紅〉。

我寫的是小說,可是妹妹把它當作家庭史料來看。從前種種忘了再忘,記憶是張破了許多大洞的網——幸而我捕捉了一點下來。這是我寫作的理由嗎?是任何人寫作的理由嗎?一代又一代的人前仆後繼生老病死,有什麼理由嗎?沒什麼理由,只因我們在這裡。虛空不會問問題,不會不顧一切地尋求解答努力填補。只因我在,我們在。如此不可思議。【2016-05-04 10:58 聯合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