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台灣鄉下人與中國文化☉薛仁明
壹
第一眼看浩波,覺得他相貌奇特;後來熟了,果然,土家族,老家住湖北神農架。
浩波上的,是我的《史記》課。說是上《史記》,其實更多以事顯體,無非,就是談談我眼中的中國文化。那回,我在大陸第一次的長期課,每天早上上課,連續兩星期;第一天,我就留意了浩波。浩波聽課,神情專注,且豐富,且有種感覺得到卻說不清楚的翻攪與轉折。後來知道,事業有成的他,準備了十來年,已取得綠卡,再過陣子,就舉家要移民美國。迥異於早先年間(譬如一、二十年前)大陸移民美國,幾乎一個個都頭也不回、像衣錦「離」鄉般地高調而自信,而今,有了根本變化:越來越多如浩波者,臨行之前,不知為何,竟有些躊躇,也有些困惑。於是,浩波想赴美之前,為了自己,也為了孩子,他得補些課,好好把中國文化給弄明白。
兩星期的《史記》課上完,浩波請吃飯;宴席才開始,箸未動、菜沒夾,他舉杯先敬了酒:「薛老師,您把我們給解放了!」
解放?!
我聞言大笑。當年,毛澤東解放台灣未果,蔣介石也反攻大陸不成。怎麼,在六十年後,區區我一個福建漳州來台第十二代(也算外省第十二代吧!)兼有平埔族血統(沒聽過「只有唐山公,沒有唐山嬤」嗎?)目前又長住台東池上二十幾年的台灣鄉下人,飛行數千里,就在北京郊外昌平已近懷柔的辛莊這小村子裡,只因講了兩星期的中國文化,就「解放」了浩波這麼一個土家族的大陸同胞?
浩波接著又說,「薛老師,您解放的,絕不只我一人,還包括了課堂上大部分人!」
喔,是真的嗎?
其他人如何,我不得而知。但下一回我再去辛莊,就聽說浩波已全家赴美了。不過,大概就過去生活個半年,看一看、學一學。之後,舉家再回北京;他決定,不移民了。
貳
辛莊村子邊,有一條數里長的柏油路,路不寬,車不多,兩側植有華北常見一株株高直挺立的楊樹。在辛莊,我只需早上上課,空暇多,因此常在楊樹林下閒步;一如我在池上的每天晨昏,要不大埔社區、要不大坡池畔,總要走走繞繞、繞繞走走,沿途也多半只是東張西望、左顧右盼,甚至連運動都談不上。反正,就是我的日常。
不過,在辛莊散步時,除了楊樹林一旁的京密引水渠、稍稍遠處的燕山山脈,以及樹梢間長長尾巴的喜鵲之外,我還看到一樁奇特的景象。記得頭一回看到,還真微微一怔。等第二回,又看到迎面有人忽地從單車跳了下來,牽著車,招呼問好,等過了身,再跨上單車從容騎去,這時,我才恍然明白:喔,原來這是古風猶存呀!
這樣地推車問好,後來漸漸遇得多,其中,有我辛莊師範的學生,也有村子裡華德福學校的老師與家長,還有一些,則壓根我不認識。反正,迎面笑臉盈盈而來,自然我也盈盈笑臉以對。於是,我笑意未止,踏進了課堂,就跟我那群平均三十幾歲的辛莊師範學生說,「改天,你們開著汽車,遠遠看見了我,若是也趕緊跳下,推著汽車過來,那才算你厲害!」哈哈!
參
大陸人總說,中國文化在台灣。
尤其開放自由行之後,相較於面對香港、新加坡以及散居世界各地的海外華人,大陸人對於台灣,確實,多了一份由衷的親切與敬意。這樣的親切與敬意,我在大陸最常聽到的說法是:因為,台灣更像中國;因為,台灣保存了更多的中華文化。
每回聽到人這麼說,我都只能五味雜陳、百感交集。的確,台灣所保存的中華文化,是比大陸多了一些;可是,不多不少,也就那麼一些些。再者,島內這些年的自毀長城,還讓這「一些些」已逐年流失;台灣最值得珍惜甚至也最該驕傲的,不正被某群人急著一筆抹殺嗎?
相反地,我跟辛莊師範的學生言道,面對中華文化,大陸也不必過度妄自菲薄;如果老將自己想成一無所有,反倒喪氣了。事實上,即使經歷了文革,整個中國文化的根柢,至今也還四處可見。只不過,大家習焉而未察罷了。最少,在辛莊這兒,不就還有那麼多人推著單車問好嗎?我在池上教書多年,可從沒遇過這等事呀!
推著單車問好,看似小事,但這就意謂著,中國文化的禮敬之心,還清楚明白地活在這群人心中。辛莊人除了禮敬尊者,他們也禮敬長者。我在辛莊,至少十次,都被人喊「爺爺」。這在台灣,即使不算驚世駭俗,至少也是匪夷所思。台灣因受資本主義以及民粹政治的荼毒,普遍嫌長畏老,尤其都會人士,人人標榜自己年輕,人人也恭維別人年輕,大家千驚萬恐,就只驚恐「老」字落到頭上。像我這種年紀不到五十,倘使在台北街上被喊個「爺爺」,一般人即使不拂袖而去,至少,也要面露不悅;回家裡,還不知要鬱悶多久呢!
辛莊人這是一派古風。喊「爺爺」,是因為尊敬。在中國文化裡,一個人但凡生命圓熟,憑其閱歷,藉其智慧,就可以像石墨變成鑽石一般,淬鍊出一種特殊的生命質地。有此質地,越是年老,就越見風華。正因如此,中國文化一向懂得敬重長者,也喜歡自居長者。當年歐陽修寫〈醉翁亭記〉,其實,也還不過四十。
肆
這樣地敬長尊老,當然不只辛莊;在大陸各地,其實都普遍保有此風(當然有某些地方例外)。換言之,他們多半習慣把人喊老,以示敬意。我和大陸朋友聊天,偶爾提起了我的老師,他們常常很自然又充滿敬意地稱:「林谷芳老先生」。在台灣的語境聽來,「林老先生」,彷彿八、九十歲似的。孰知,林老師最近也才剛從佛光大學屆齡退休。
同樣地,我被喊「爺爺」,也絕不只辛莊;記憶所及,至少在廣州、深圳、成都、鄭州,都曾有過。印象最深的,是在濟南。那回,我在濟南的山東省立圖書館講座,反應不錯,一講完,聽眾就往講台蜂擁而來。主辦方看形勢「不妙」,趕緊簇擁著我往休息室擠去。一進休息室,頓覺清淨,大家都鬆了口氣。孰知,有位母親探了探頭,拎著兩個孩子,就從門外鑽了進來;一進來,她不無忐忑又誠誠懇懇地問道,「薛先生,我兩個孩子可以和您合個影嗎?」我看著孩子,「不」字還真說不出口,只好答應,「好吧!」那母親聞言,立刻對孩子說,「趕緊!趕緊過去跟爺爺拍照。」一拍完,那兩個小孩又很有禮貌地自動轉過頭去,面向我深深一鞠躬,「謝謝爺爺!」
大概是太有禮貌,我看了竟有點發噱,「山東,果然是鄒魯之地!」
伍
我在濟南,還有印象更深的。
是前一晚,我在山東師範大學講座,題目〈文化基因與生命安頓〉。主旨無非是:只有我們回歸到骨子裡的中國文化,才可能形神合一,獲致最深穩的生命安頓,否則,我們讀書越多,就可能越魂魄不全、精神撕裂,屆時,所有的憂鬱、浮躁、焦慮難安,都必將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有位四十歲左右的女士,因坐在滿座的大學生之中,很顯眼,且聽講的神情又特別靈動而專注,我幾次就留了意。結果,我一講完,她舉手便想說話。但才站了起來,話還沒說,口中囁嚅,便開始一邊拭淚、一邊抽泣。這時,滿座默然,偌大的演講廳,就只剩下她的抽泣聲。隔了一會,她說,可不可以請別人先發言,待會她再說?我笑著言道,當然行呀!難不成,妳要繼續哭下去?!
等下一位發言完畢,她情緒緩和了下來,於是起身說道,剛剛是因為二十幾年來的困惑,沒想到,今天晚上竟獲得了解決;一時之間,既難受、又歡喜,所以抑制不住,就當眾哭了起來。現在想想,覺得很好笑,也很開心,但依然非常激動。
聽罷,我笑著說,難受也好,歡喜也行,就是千萬別太激動;平常我頂討厭有些講者喜歡鼓動情緒,動輒把聽眾煽得激動莫名;妳這麼激動,還真讓我懷疑自己是個政商騙子還是個宗教神棍?
會後,眾人散去,山東師範大學文學院的書記送我到停車場。路上他說,照理講,作為今晚的東道主,他應該最有資格發言;剛剛聽完講座,本來也想說話,可是,看到那位女士被「批評」了,就只好作罷。這位人高馬大又不掩文氣的山東漢子頓了一頓,突然話鋒一轉,「薛老師,其實我也聽得很激動!」
陸
事隔已近一年,至今,我仍然無法確定:那晚在山東師大,究竟是什麼地方觸動了他們?但今年六月,我在重慶的課堂上,又有一位女士被觸動得一邊拭淚、一邊抽泣,這回原由,我倒是清楚。
那天,我談喪禮與祭禮。自古以來,中國文化一向宗教不發達,但是,因為極重視喪禮與祭禮,所以人世的大信始終巍然屹立。今天大陸的人心慌失、生命之無法安頓,箇中原因,主要正在於喪禮與祭禮的淪喪。大陸要文化重建,喪祭就必然是重中之重。相較起來,台灣的祭祀大致完好,很可以作為大陸恢復祭祀的借鏡;至於台灣的喪禮,雖然近年已趨簡化,但比起大陸一般就三天匆匆了事,還是好得許多。如果,「中國文化在台灣」能一部分成立,其中關鍵,就在於台灣的喪祭傳統並沒有斷絕。如果,「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也能一部分成立,其中關鍵,亦在於台灣的喪祭傳統一直延續至今。關於這點,大家只消留意那些從來沒讀過書卻比誰都更重視喪祭的台灣鄉下歐吉桑與歐巴桑,看看他們臉上的溫厚與安穩,就全明白了。
喪祭正,則人心安。
講完喪祭,隔天一早,有位女士來到了講台,蹲我身旁,提起她十九歲時,母親去世,家人顧念她讀書在外,返鄉太過遙遠,也耽誤了功課,就要她不必奔喪。結果,這事成了她最大的痞塊;十八年來,心裡一直過不去……話沒講完,她邊說邊哭,先是拭淚,繼而抽泣,越哭越傷心,越哭越悲切;哭聲之中,悔恨不盡。
我沒安慰她。我只在隨後的課堂上,當著大家面前對她言道:下回的忌日,或者明年的清明,隆重地準備些祭品(尤其是母親生前最愛吃的東西),去到墳前,上香獻供,好好對母親說說想說的話,好好哭當年該哭而沒哭的。痛哭一場。好好地痛哭一場。彷彿,妳終於趕回去當年該到而沒到的那一場喪禮。
柒
喪禮盡哀。喪禮中親人的淚如雨下,是逝者此生最後的印記。喪禮之後的追祀不斷,則是幽明之間情意不絕綿綿的千絲萬縷。如此一來,逝者雖逝,但與人世之間的聯繫,卻未曾斷。這是老子所說的,「死而不亡者壽」。我在辛莊師範、後來又在台北書院說道,這種透過喪禮與祭禮的「死而不亡者壽」,就是中國式的永生。
捌
何其有幸,從小我在南部的茄萣鄉下長大,看到了、體會了,也深深受惠於保存在台灣民間的中國文化(當然,喪禮與祭祀只是其中的關鍵一環)。後來,又何其有幸,在我求學的過程中,雖然屢經台灣美式教育下西方個人主義的「洗禮」(或者「洗腦」?),好幾次都自以為覺醒、有想法、趕得上潮流,差一點,就要鄙夷我老家鄉下人的「落伍」與「無知」;差一點,就要瞧不起我身上被視為封建而保守的中國文化;還好,我隱隱然覺得不對;還好,我雖然也有一些「高等教育」帶來的優越感,但還不至於太過猖狂。因為不猖狂,所以儘管失迷了路途,卻沒偏離得太遠;過一陣子,還是回得了頭。
等我回了頭,台灣恰恰又起了根本的變化:李登輝開始以「本土化」、「國際化」為名,一步步推動「去中國化」。正當「去中國化」由隱而顯,已然蔚為一股潮流,席捲整個台灣之時,我又何其有幸,隻身遠赴池上,變成了一個「化外之民」。在池上,我遠離了台北的時潮,也遠離了文化圈的喧囂與鬧騰,既不憂心忡忡,也沒煩躁悲憤,就只安安分分,當個鄉下人。於是,我看山水、看稻浪,也看傳統戲曲;我聽蟲鳴、聽鳥叫,也聽中國音樂;我靜靜地讀書,靜靜地補中國文化課。為了形神合一,也為了不再精神撕裂,我得好好地把中國文化給弄明白。
池上二十幾年下來,當我越來越明白骨子裡的中國文化基因時,迥異於當年比我聰明、比我有才情,也比我更有理想的同儕而今普遍陷入的鬱悶與糾結,我的生命狀態的確一年比一年清朗、一年比一年明白。我跟辛莊師範的學生說,這些年來,與其被尊敬,我還更願意被羨慕。放眼兩岸,許多奔五十的人,外表上事業有成,有些名聲,也有些地位,但回頭一看,仍不禁要感嘆自己「三十而『不』立」、「四十而『大』惑」;面對當下,更是有著太多的不安與惶恐。像我這樣越活越安穩的人,不多呀!事實上,現今的世界,想改變未來的人太多,能當下安然的人太少;「你們如果能活得安穩,甚至活得讓旁人心生歡喜、心生羨慕,那麼,真要說貢獻,這就是對世界最了不起的貢獻了。」(此文為作者即於爾雅出版的《天清地寧》代序)【2015-10-01 09:04:15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