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聽故事的故事——張愛玲的後設小說〈相見歡〉☉顏擇雅
〈相見歡〉表面寫的是三個女人的婚姻,骨子裡卻是一則關於聽故事的故事,我們可以說它是後設小說。所謂後設小說,就是探討小說的寫作、閱讀或形式的小說。小說閱讀的本質,正無異於聽故事。張愛玲是透過伍家母女對同一故事的不同反應,探討讀者面對小說經常有的疏忽與盲點。
張愛玲短篇〈相見歡〉最初發表於一九七八年十二月號《皇冠》雜誌。六個月後,她又發表了〈表姨細姨及其他〉,親自教大家怎麼讀〈相見歡〉。自作解人,對她顯然是很彆扭的事,文中就有一句:「短短一篇東西,自註這樣長,真是個笑話。」下面這句,則顯示她不信有人可以代作鄭箋:「我這不過是個拙劣的嘗試,但是『意在言外』『一說便俗』的傳統也是失傳了,我們不習慣看字裡行間的夾縫文章。」換句話說,大家看不懂〈相見歡〉好在哪裡,她認為問題出在讀者水平,不在她。
〈表姨細姨及其他〉是為了回應林佩芬〈看張〉一文(發表於七九年二月號《書評書目》)。張愛玲過世十五年後,在二○一○年七月,宋以朗出版《張愛玲私語錄》,我們才知其實她在七九年八月還看到另一篇評論,亦舒發表在《明報周刊》的〈閱張愛玲新作有感〉,是宋淇寄給張愛玲看的。
亦舒把〈相見歡〉批得一文不值:「一開始瑣碎到底,很難讀完兩萬字。」類似貶語充斥全文,根本摘引不完。結語如下:「我始終不明白張愛玲何以會再動筆,心中極不是滋味,也是上了年紀的人了,究竟是為什麼?我只覺得這麼一來,彷彿她以前那些美麗的故事也都給兌了白開水,已經失去味道,十分悲愴失措。世界原屬於早上七八點鐘的太陽,這是不變的定律。」
作者都給過閱讀指南了,讀者卻依然不懂,還罵得振振有詞。這次張愛玲沒公開回應,只在回信中告訴宋淇夫婦:「亦舒罵〈相見歡〉,其實水晶已經屢次來信批評〈浮花浪蕊〉、〈相見歡〉、〈表姨細姨及其他〉,雖然措詞較客氣,也是恨不得我快點死掉,免得破壞image。」
看來,張愛玲已決定習慣〈相見歡〉帶給她的羞辱。亦舒與水晶都是知名張迷,寫過很多捧張文章,如今卻嫌她過氣,應該別再寫了,張愛玲當然啼笑皆非:「這些人是我的一點老本,也是個包袱,只好揹著。」
跟〈表姨〉一樣,這封信也表露她對讀者有眼不識泰山的感慨:「中國人的小說觀,我覺得都壞在百廿回《紅樓夢》太普及,以至於經過五四迄今,中國人最理想的小說是傳奇化(續書的)的情節加上有真實感(原著的)的細節,大陸內外一致(官方的干擾不算)。」
八三年六月,〈相見歡〉定版問世,收在小說集《惘然記》中,比四年半前的《皇冠》版多了兩千多字。張愛玲在序中寫道:「這三個小故事都曾經使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寫這麼些年,甚至於想起來只想到最初獲得材料的驚喜,與改寫的歷程,一點都不覺得這其間三十年的時間過去了。」是什麼樣的震動促成〈相見歡〉的創作,張愛玲本人從沒公佈過,答案卻在宋以朗二○一四年出版的《宋淇傳奇》中揭曉。
那是一封張愛玲致宋淇的信,日期是七七年十月三十一日,信裡如此描述〈相見歡〉故事來源:
是我在大陸的時候聽見這兩個密友談話,一個自己循規蹈矩,卻代這彩鳳隨鴉的不平得恨不得她紅杏出牆,但是對她僅有的那點不像樣的羅曼斯鄙夷冷漠,幾個月後(‘52春)她又念念不忘講了一遍,一個忘了說過,一個忘了聽見過。我在旁邊幾乎不能相信我的耳朵──她們都不是健忘的人。──伍太太是實在憎惡這故事,從意識中排斥了出去,這一點似應設法達出。──伍太太二次反應相同,可見人與人之間的隔膜,我非常震動。伍太太並不是不關心外界,不過她們倆的交情根本是懷舊的,所以話題永遠是過去,尤其是荀太太的過去,因為她知道她當年的admirer永遠感到興趣。
〈相見歡〉最後一頁半,正是荀太太把講過的故事再講一遍,然後「苑梅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荀太太這樣精細的人,會不記得幾個月前講過她這故事?」林佩芬〈看張〉一文曾指出這一整節是「添足」,甚至建議:「整個刪去,不但精省也更有餘味──而且可以表現出小說家對讀者欣賞能力的信賴。」
這一整節在定版中不只沒刪,還一字未動。原因如今終見分曉:這一節正是小說重點。之前二十幾頁,兩位太太間的對話,其實都是為了鋪排這一刻,「苑梅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一刻,也就是張愛玲本人在五二年春曾感受過的那種震動。
宋以朗公佈這封信的文章標題是「〈相見歡〉究竟想說什麼」,他給的答案如下:
漂亮的荀太太「彩鳳隨鴉」,醜小鴉伍太太的丈夫又有了別的女人,這兩個女人中年將盡,其實已經沒有將來了,於是見面時就只好將老調一遍又一遍重彈──她們的新聞盡是往事,而未來也行將在回憶中消逝。「她們倆是無望了」,〈相見歡〉高明之處就是用一種極含蓄、壓抑的手法寫出兩個女人的絕望處境﹔從這個角度看,所有似乎東拉西扯的話都立即獲得了意義,這就是我所理解的〈相見歡〉。
這解讀有兩個問題:一,如果只是要呈現兩位太太的絕望處境,這整節不就如林佩芬所指,純是添足?她倆婚姻之不幸,對話之無聊,之前二十幾頁還不明白嗎?兩位太太忘記聽過什麼、講過什麼,還有苑梅的震動,並沒增進讀者對她倆處境的了解。
二來,更重要的一點,「她們倆是無望了」是苑梅觀點,不是作者觀點。要判定小說是否真寫「兩個女人的絕望處境」,必須先搞清楚作者是否認同「她們倆是無望了」這句話。
出場人物三女一男,荀太太、荀先生是夫妻,伍太太、苑梅是母女。其中荀太太雖然不停訴苦,卻是小說中唯一享有婚姻安全感的女人。她在金錢上有伍太太接濟,將來守寡也可以來跟伍太太同住,狀況在三個女人中絕對是最好的。
至於伍太太,定版添寫最多的,正是她的婚姻史。她陪先生住國外那些年,「一個紅燒肉,梳一個頭,就夠她受的。」可見那段日子很辛苦,但至少先生忠於她。「樣樣不如人,她對自己腴白的肉體還有幾分自信。」也就是說,伍先生一旦有了女人,伍太太這點自信就沒了。
沒自信,是因為相貌。但在故事發生時,她已經不是醜小鴨:
外國有句話:「死亡使人平等。」其實不等到死已經平等了。當然在一個女人是已經太晚了,不得夫心已成定局。
這段話是伍太太觀點。也就是說,在她看來,拜老年之賜,她大半生的困擾如今已獲得解決。至於「不得夫心」,從下面這句看來亦傷痛大減:「政治地緣的分居,對於舊式婚姻夫婦不睦的是一種便利,正如戰時重慶與淪陷區。」分居對壞婚姻是一種便利,這是張愛玲的妙觀察。伍先生撤退去香港,帶別的女人去,伍太太的反應是「她倒很欣賞這提早退休的生活」。母女的婚姻都處於分居狀態,媽媽只覺得是「提早退休」,女兒苑梅則是進退維谷,「多冤!」
從以上看下來,伍太太目前狀況是比苑梅好的。
宋以朗認為〈相見歡〉重點在於荀太太與伍太太的「絕望處境」,主要依據是張愛玲七七年那封信。但是,信的日期是小說發表的十三個月前,中間張愛玲當然有足夠時間改變想法。二來,仔細看信的內容,就會發現小說離原始材料已有兩大更動。
第一大更動是故事發生的時間。張愛玲的「震動」是五二年春。小說雖沒點明哪一年,但從張愛玲給的線索:國共內戰已開打、上海已有企業遷往香港、年底正要換日曆、華北戰事已害上海缺煤、上海還可以寄錢去北京,由此看來,前面二十幾頁的對話應是發生在四七年底,「苑梅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則在四八年春。
張愛玲幹嘛把時間往前移四年?從四八年到五二年,一大差別當然是共產黨上台,荀伍兩家馬上消弭貧富之別。另一差別是苑梅與丈夫之間從此就隔著鐵幕。對兩位太太的婚姻則沒有差別,荀太太身旁反正都有荀先生,伍太太反正都知道伍先生不會回來了。
也就是說,到了五二年,苑梅再笨也不會想「她們倆是無望了」。她會被迫面對現實,自己最無望。
第二大更動,是張愛玲在現實中聽到被講兩遍的是「那點不像樣的羅曼斯」,小說中卻換成釘梢。為什麼要換?
小說中,荀太太「不像樣的羅曼斯」是邱先生。荀先生炫耀在重慶被周德清妻勾引,荀太太若要還以顏色,最合理就是炫耀在南京時期也遇到一位邱先生。邱先生卻只在伍太太的回憶中出現,沒在對話中出現,為什麼?
要回答這問題,就必須研究兩位太太之間話題如何替換:頭髮、荀老太太逼做家務、荀先生丟照片、荀先生亂借錢、荀老太太想念、要是荀先生死了、旗袍、藥罐子、晚餐。這時來了荀先生,接下來:四十顆蛋、絨線衫、南京、電影、周德清妻、日曆、(伍太太離開時)荀太太關心先生晚飯、留客。整晚下來,釘梢是第十八個話題。
荀先生出現是一個轉捩點。本來都是荀太太傾訴,罵婆婆,罵先生,伍太太只負責聽,但荀先生一來,荀太太就不太講話,需要別人起頭了。可見她一肚子氣並不願宣洩給丈夫。
荀先生沒來之前,讀者從荀太太的抱怨,還以為她婚姻品質很可怕。但荀先生一來,她先關心丈夫手指為何染紅,又關心他晚餐吃什麼。丈夫亦對妻子衣服充滿興趣。丈夫講什麼,妻子都抿嘴笑。妻子嫌去年都「白餘」了,丈夫亦不以為意。看來,荀家夫妻彼此相當體貼。
雖然伍太太一直在傾聽,不同話題卻引出她的不同回應。回應最積極的,是頭髮,讓她也願意分享不愉快經驗,因為只有這個話題沒牽扯到別的女人。另外,荀太太願意給伍太太看荀先生的信,伍太太則在荀太太到訪前藏起自己正寫的信,可見只要牽扯到丈夫外面的女人,她都不願碰觸,荀太太亦識趣不問。小說開頭就表明,荀太太連「伍先生在香港好嗎」也不問。
其實,伍太太回應最消極的並不是釘梢。荀先生關心妻子要買的絨線衫,接下去就是沉默,可見兩個女人都不想跟他討論衣服。荀先生要談論南京,也立刻沒下文。如果「不像樣的羅曼斯」要成為話題,應該在這裡。荀太太正是住南京時,來上海作客結識了邱先生。邱先生不像釘梢的小兵,他對荀太太的婚姻是真正的威脅。既然荀太太體貼丈夫,伍太太又體貼荀太太,邱先生當然不是合適的話題,就好像伍先生也不是一樣。(上)【2015年09月30日 04:09 中時】
〈相見歡〉為張愛玲帶來羞辱,當然讓她有些情緒。「就是不用功」五字,應該就是她對所有壞讀者的回敬。
另一處伍太太回應也很消極的,是藥罐子。這裡,從荀太太表情、聲調看來,她是相當賣力要引起伍太太興趣的:一下「說罷含笑凝視伍太太」,講到重點「又把聲音低了低」,擔心對方沒聽懂又「望著伍太太笑,半晌又道」等等。荀太太是在暗示,荀老太太施用法術謀害媳婦,把二少奶奶逼瘋了。
小說中,如果說荀太太有哪段話讓伍太太非常憎惡,就是這段。荀太太講釘梢,兩次伍太太都表示好奇:「是個什麼樣的人?」藥罐子這段伍太太卻只回:「哦!大概那就是已經瘋了。」擺明一點都不好奇,希望話題到此為止。原因不難明白,她覺得荀太太把婆婆想太壞了,她不喜歡這種心眼。
當荀太太第二次講起釘梢,伍太太忘了已經聽過。張愛玲在七七年那封信裡寫道:「伍太太是實在憎惡這故事,從意識中排斥了出去,這一點似應設法達出。」如果小說真是這種意圖,那幹嘛還要安排藥罐子那個話題?有藥罐子做對照,就表示伍太太聽到釘梢只是有些憎惡,不算最憎惡。
合理的解釋,是張愛玲寫成的〈相見歡〉,創作意圖已不同於七七年那封信。根據那封信,小說意圖是要探討伍太太為什麼忘了聽過。後來寫成的小說,卻較像在探討苑梅為什麼「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宋以朗解析〈相見歡〉,也承認荀太太在小說中一再舊事重提,因此不必記得說過什麼。如果荀太太忘了說過什麼很正常,同樣邏輯,伍太太忘了聽過什麼算奇怪嗎?她倆一個忘了說過,一個忘了聽過,光靠這點應該不值得張愛玲保留結尾。
結尾的意義,是在故事外面加一個框架。初讀〈相見歡〉,會讀到三個女人的婚姻故事。但只要留意到框架,就會發現伍家母女除了本身是角色,也扮演聽故事的人,都在聽荀太太講故事。小說三番兩次披露伍太太沒講出來的心思,也多次插入苑梅觀點,正是為了鋪陳母女倆對同一則故事的不同反應。
四位出場人物裡,苑梅講話最少,觀點卻插入最多次,一共九次。其中第一、六、七次都跟夫妻床事有關。她去荀家送信,看到雙人床旁一小鐵床,就納罕小孩在旁夫妻怎麼行房。荀先生一句「喝多了根本不行呃」,苑梅聽出他在炫耀性能力。荀先生跟妻子報告剛剛晚飯吃什麼,只是語調溫柔些,苑梅又聯想到雙人床旁那張小鐵床。
顯然,苑梅還真常想到男女交歡。小說中她只破例開一次口,就是解釋電影情節:「是男主角喝醉了酒,與引誘他的女人發生關係,還自以為是強姦了她,鑄成大錯。」滿腦子那件事,嘴巴講出來就是同一件事。
這條草蛇灰線顯示,苑梅心目中,夫妻就是交歡。這不能怪她,她的婚姻經驗太淺,新婚燕爾就分隔兩地,還沒機會去理解婚姻的其他層面。小說第三次插入她的觀點,就是她聽不懂荀太太為何一肚子氣:
氣誰?苑梅想。雖然也氣紹甫,想必這還是指從前婆媳間的事。聽她轉述附近幾爿店裡人說的話,總是冠以「荀太太」──都認識她。講房東太太叫她聽電話,也從來不漏掉一個「荀太太」,顯然對她自己在這小天地裡的人緣與地位感到滿足。
苑梅的認知:既然荀太太滿足於「荀太太」這頭銜,氣憤的對象就不是先生,而是婆婆。這只能說苑梅無知:婚姻本來就可帶來安全感,同時又製造壓迫,二者並不矛盾。荀太太完全可以既喜歡被叫「荀太太」,又對荀先生一肚子氣。
苑梅不懂這一點,只能說她從沒透過婚姻享受到身分與地位的好處。從頭到尾,讀者都不知她是什麼太太。
掌握住這條草蛇灰線,小說結尾就有意思了:
她們倆是無望了,苑梅寄一線希望在紹甫身上──也許他記得聽見過?又聽見她念念不忘再說一遍,作何感想?他在沙發另一端臉朝前坐著,在黃黯黯的燈光裡,面色有點不可測,有一種強烈的表情,而眼神不集中。
室內的沉默一直延長下去。他憋著的一口氣終於放了出來,打了個深長的呵欠,因為剛才是他太太說話,沒關係。
對荀先生來說,婚姻就是妻子說話他可以瞌睡。荀太太第一次講釘梢,他就睡著了。第二次講,他又瞌睡。這並不代表他不愛妻子。他爸爸講話,他還不是「噯呀,那好睡呀」?妻子當著伍家母女面損他:「去年年三十晚上不該吃白魚,」他也沒在聽。這種漫不經心,就是婚姻的安全感。
苑梅卻沒領教過這種安全感。尤其甚者,婚姻根本是推翻她一直以來的安全感。張愛玲為定版增補的兩千多字,有五分之一正是突顯這一點。苑梅婚前以為結婚就是兩人廝守,沒想到丈夫突然有機會出國留學。如果當初不急著結婚,父親還可以送她出國。但結婚了,她就喪失花父親錢的權利。無法出國,必須跟丈夫分開,一人在婆家住不下去,只好回娘家住。
苑梅觀點第五次插入,正是強化她婚前婚後的處境落差,這段文字是描述飯桌上的古董玉牌:
苑梅見了,不由得想起她從前等吃飯的時候,常拿筷子去噠噠噠打玉牌,催請鈴聲召集不到的人,故意讓她母親發急。父親在家是不敢的,雖然就疼她一個人,回家是來尋事吵鬧的。
這段告訴我們:苑梅小時候,母親就已經失歡,她卻是父親的小公主,結婚後才失去小公主的地位。
第二次插入苑梅觀點是定版才加,正是要突顯苑梅回娘家住的尷尬。荀太太說荀先生借錢給妹夫,中間頓一頓,苑梅就猜,是不是自己在場,讓荀太太有顧忌:
她知道荀太太知道她母親為了她結婚的事夾在中間受了多少氣,自然怪她,雖然不形之於色。同時荀太太又覺得她看不起她。子女往往看不得家裡經常賙濟的親戚,尤其是母親還跟她這麼好。苑梅想到:「其實我就是看不起名聲地位,才弄得這樣,她哪懂?」反正盡可能的對她表示親熱點。
細看前後文,荀太太開口前的沉默,顧忌的對象根本不是苑梅。伍太太接濟的對象是荀太太,荀太太要透露荀先生把錢拿去借給自家人,當然要先拿捏伍太太心裡作何感想。
荀太太再訴苦下去:「紹甫一說『我們混著也就混過去了,』我聽著就有氣。」這裡伍太太就明白了,這段話是說給她聽的。因為荀先生那句「我們混著也就混過去了」曾經當著伍太太說。荀先生那樣說時,荀太太一定是想:「這樣表姐難道不會以為我是故意裝窮,我家根本不需要接濟?」因此才會有今天這番表白。她要伍太太知道:「你接濟的錢被我先生拿去借給他們家,當然你生氣,但我更氣,因為他連我的首飾都典當了。」
伍太太此時,只笑著應一句「他現在不是很好嗎」而已,可見她對荀太太何等體貼。她希望荀太太別放心上。
苑梅卻沒聽出這些,只把荀太太當作自卑的窮親戚,想說她經常受伍太太接濟,因此一定覺得苑梅看不起她。以張愛玲給的線索來看,苑梅是想太多了。她去荀家送信,「荀太太笑嘻嘻迎接著,態度非常自然大方,」根本不像自卑的窮親戚。
而且,說此時荀太太會感到被苑梅看不起,也是很奇怪的事。婚後苑梅不就跟荀太太一樣,也是貴小姐落入凡塵?兩人出嫁後,都因為不快樂而開始抽菸。荀太太是因為北京的婆家沒抽水馬桶,苑梅則是「最近悶的才抽上的」。照理,荀太太此時看苑梅,應是同類相憐才對。
小說中不只一處,張愛玲都讓讀者知道荀太太目前處境比苑梅好。例如,荀太太有伍太太這個傾訴對象,苑梅卻「受了氣也不說,要強」,其實是無處可說。
小說中兩人還有一點相似,就是找工作的尷尬。苑梅在先生出國後,「想出去找個事做,免得成天沒事幹,中學畢業生能做的事,婆家通不過,他們面子上下不來。」類似問題荀太太也正在盤算:「她避免說找事,找事總像是辦公室的事。她就會做菜。出去給人家做飯,總像是幫傭,給兒子女兒丟臉。開小館子沒本錢,借錢又蝕不起,不能拿人家的錢去碰運氣。」兩段文字描述相同的窘態,只是這對苑梅是眼前,對荀太太來說卻是遙遠的未來。
這是張愛玲的意在言外:苑梅的先生出國留學,差不多等於荀太太將來守寡。可見苑梅目前處境比荀太太還慘。
如果是這樣,苑梅何必想:「其實我就是看不起名聲地位,才弄得這樣,她哪懂?」這話顯示貴小姐雖已落入凡塵,卻依舊心態不改。她假設荀太太具有窮親戚的自卑,是因為自己還抱著富親戚的自傲。她曾經「家裡有錢所以不重視錢」,這跟「看不起名聲地位」根本是兩回事。她正是享受慣了錢財帶來的名聲地位,才會帶著優越意識看荀太太,無感於自己狀況其實更慘。
分析至此就明白了:小說結尾那句「她們倆是無望了」其實是突顯苑梅的缺乏自知之明,而非兩位太太真有什麼「絕望處境」。苑梅聽故事的能力顯然不及格。
既然〈相見歡〉表面寫的是三個女人的婚姻,骨子裡卻是一則關於聽故事的故事,我們可以說它是後設小說。所謂後設小說,就是探討小說的寫作、閱讀或形式的小說。小說閱讀的本質,正無異於聽故事。張愛玲是透過伍家母女對同一故事的不同反應,探討讀者面對小說經常有的疏忽與盲點。
釘梢當然是伍太太有點憎惡的故事,憎惡雖有大到讓她忘了聽過,卻沒讓她不想聽下去,所以她問:「是個什麼樣的人?」她享受聽荀太太講故事的興趣畢竟大於她對故事本身的憎惡。又,因為荀太太在她眼中一點都不老,因此她完全沒聽出故事的重點是婉小姐。荀太太是想炫耀,我比我小姑老,小兵釘梢的竟是我。
但是,真正的壞讀者卻是苑梅,儘管她有聽出重點是婉小姐。她不解荀太太幹嘛幾個月就再講一次釘梢的事,就跳到「她們倆是無望了」這個結論。苑梅會這樣高高在上,是因為她本來就「帶點惜老憐貧的意味」在旁聽。有趣的是,張愛玲讀過亦舒與水晶嫌棄〈相見歡〉的文字,反應亦是受不了年輕人的憐老意識。在給宋淇夫婦的信中,她寫道:「中國人對老的觀念太落後,尤其是想取而代之的後輩文人。顏元叔稱徐復觀老先生,我都覺得刺目。」
這些後輩的自傲兼缺乏自知,苑梅身上都看得到。但張愛玲顯然覺得還不夠,因此在收入《惘然記》的〈相見歡〉定版中,她為苑梅又添了五字形容:「就是不用功」。其他添寫都是整段整段,只有這五字是插入原來段落。〈相見歡〉為張愛玲帶來羞辱,當然讓她有些情緒。「就是不用功」五字,應該就是她對所有壞讀者的回敬。(下)【2015年10月01日中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