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格:在我們的青春歲月⊙高肖梅
近日得知水龍先生離世的消息,想起許多的往事。
在一個甲子前,先夫洪軒與水龍先生都不到二十歲,同一年考入當時的國立藝專音樂系作曲組,那時是唯一設有理論作曲組的學校。新生訓練第一天,兩人初識,上了半天課,中午休息時間,洪軒說:「我們走了罷!」,水龍說:「下午還要參觀學校、認識環境!」洪軒回道說:「還有好多年,還怕不認識環境?」水龍先生被說動,坐上洪軒的一部老爺腳踏車,前往附近住處,短短不到十分鐘的路,腳踏車鍊條脫落好幾次,在豔陽高照的夏季,熱到不行,到達住處,兩個人都渴了,洪軒拿出一瓶深色飲料,倒了一杯,水龍喝了一口甜甜的,馬上喝光,又倒了一杯灌下,不一會兒他就倒下,不省人事,進入昏睡狀態,原來那是烏梅酒,等到醒來已是黃昏,頭痛欲裂,從此水龍先生不敢喝酒,每次聚會負責倒酒,他常說倒著倒著都醉了。
那個時代進入音樂系多半是家境優渥的同學,因為器樂需要長期的學習與培養,只有理論作曲組是熱愛音樂,可是沒有這樣環境的學生。洪軒喜歡音樂,跟著鄰居王國樑先生學習,從五線譜、高音譜號怎樣畫開始,接著王先生借給他基本樂理,自己讀研究,有問題去請教,讀到第三本,再去問問題,王先生說你可以去考了!
水龍先生高中時喜愛美術與音樂,猶豫了半天,還是熱愛音樂,看到報紙刊登有藝專招收理論作曲組學生,開始自修樂理,那時他還在工廠打工,休息時間偷偷看有關書籍,被另位打工的朋友發現,私下表示可以教他,後來這位同事離職往中部,於是水龍將做好的習題寄去,對方將改正的寄回來,就這樣郵件一來一往讓他初探音樂世界,考入作曲組。這位朋友是後來民族音樂的先驅,音樂文摘主編李哲洋先生。
記得我與洪軒還在交往階段,水龍先生在基隆教中學,他預備結婚請我們喝喜酒,他吩咐洪軒負責接送音樂界前輩蕭而化老師,我們往蕭老師住處接了老師,再從台北西站搭公路局往基隆。蕭老師個子不高,瘦瘦的,脖子上掛著一個非常專業的相機,他一路走一路拍,拍了什麼也不知道。到了基隆在婚禮上我終於見到新娘,水龍先生的夫人許子珍女士。如果水龍先生是一分靦腆,這位夫人是十分靦腆。洪軒說她因為個性沉默,鋼琴又彈得好,在鋼琴組外號「巴哈」。兩人同住基隆,上課回家,往返之間在火車上熟悉,進而發展出戀情,結婚至今已半個世紀。
在很多很多年以後,我們都進入中壯年,工作家庭都是最忙的時期,記得有一次我在上班的途中,在南昌街附近,看到水龍先生匆匆忙忙進入一家婦幼醫院。我心裡納悶,這般年紀不可能生育,他為何一大早進入婦幼醫院?後來我們見面時偷偷問他,原來是急著去看子珍的檢驗結果。我們每一次碰面,我問候子珍,水龍先生總是說好好,眼神流露著一份不變的憐愛,嘴角流露著滿足的笑意。他們真是一對靦腆夫妻,在靦腆中是一份可貴的幸福感。
洪軒與水龍先生個性不同,洪軒與醉相連,他不斷的想打破無形的框架;水龍先生與理性相連,他拓展了音樂,豐美了形式。兩人個性不同,這份友情與相知,根植於在艱苦的少年時期,憑著對音樂的熱情,殷切學習如何透過音樂將心靈轉化的精神。他們在同一個角度,面對了音樂的核心價值,完美的平衡了這段深厚、不容懷疑的朋友之情。
回想在半個世紀以前,我尚未滿二十歲,與洪軒戀愛。有一次他很認真對我說,要介紹他第一個好朋友給我認識,住在基隆。我帶著好奇的心情,約在台北西站見面,乘坐公路局前往基隆。到達之後,我們三人預備往基隆公園遊玩,洪軒說帶瓶酒去罷,眼前這位靦腆的年輕好友,毫不猶豫雙手握拳在腰際,以最標準的跑步姿勢跑往雜貨店,跑了兩步停下來,轉身問道:「烏梅酒?」當時二十啷噹歲的馬水龍先生,停格在我們青春歲月裡。【中國時報104/05/22】
【問題討論】
@請問本文的主旨是?
@作者為什麼將題目設為「定格:在我們的青春歲月」?
@從這篇作品,你感受到甚麼?
除了將事蹟描述得如在目前之外,文章最精彩的亮點在於對人物形象的刻畫,作者先生的浪蕩不羈與水龍先生的靦腆都藏諸於字裡行間,透過人物的言行舉止,鮮明顯現。由此可以感受到文中人物最真實的特質而不覺虛假。再者,便是對青春歲月的回憶,那個翹課、騎著老舊腳踏車奔馳於夏季午後的身影,特別有青春狂放的氣息。那段初見水龍先生的往事,在末段被輕輕提起,令人不勝感慨,但那而十多歲的年輕身影,已深深鐫刻在作者及讀者的腦海中。(一儉 張綺恩)
洪軒和馬水龍將他們對音樂的熱情化作音符,串起珍珠般的明亮旋律,交織出溫暖而深厚的友情,而我感受到那份惺惺相惜、互為知音的喜悅。從作者描寫水龍先生及其夫人的眼神和笑容的文字,我可以想像出那溫柔的眼神和滿足、疼寵的表情,於是一股幸福感湧上心頭,如電流般滑過全身,於是一甲子的回憶和情緣將不會隨生命的結束流逝,而是繼續在作者與讀者的心中發酵長存。(一儉 李念恩)
本文以相當樸實的文筆,記敘馬水龍在音樂這條路上的學習歷程,藉由與洪軒的友情及平日生活中的趣事鮮明地點出馬水龍的個性,並提及馬水龍和妻子許子珍的婚姻幸福。雖然沒有敘及水龍先生在音樂界的豐功偉業,也沒有炫麗的文字,卻使人有一股與水龍先生更親近的溫柔感。(一恭 王英樺)
有人說青春是用來懷念的;有人說青春是一場大雨,就算感冒了,我們也盼望它再下一遍。它是裝載了怎樣的回憶,怎樣的純真及怎樣濃厚的友情。而當我們成長,經過歲月的洗禮,蛻變成為人們口中成熟的大人,最後我們老去,但最寂寞的莫過於年輕時的摯愛摯友一一離你而去,那是怎樣的寂寥,如同一場宴會過後的冷清,在作者看似乎淡的文字下,又是蘊含著怎樣深的懷念。(一恭 吳欣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