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事⊙曉風

Posted By on 4 月 29, 2015 | 0 comments


山事⊙曉風

(1)山的上游和下游

碧波千里,總有個上游、下游。至於青山翠峰起起伏伏,亦如千仞湧浪,說來也該自有其上游和下游才對。水和山常是一路婉轉相隨卻又如時聚時離的情侶。那麼,最後所有的山山谷谷都一路流淌到哪裡去了呢?據古人說,是「碣石瀟湘無限路」,碣石,就算是中國的山脈之東極了吧?再過去,就是大海了。碣石山原在河北昌黎縣,可是滄海桑田,這座山巖,漢武帝還明明去祭過的,卻憑空不知怎麼的,就沉埋到海平面下頭去了。我於是只好把青島的嶗山當作碣石,視它為山脈地勢狂奔迷走之餘的最後一抹巍然。

然而,反過來說,從碣石或嶗山逆流而上,哪裡又算是山的源頭呢?

於是,從成都出發,我們走過司馬相如的「琴挑」,停佇過薛濤枇杷深巷中那漉曬著水紅色小條箋的院落,繞過蘇東坡竹篁叢生的眉山故里,我們往西方的仙子寄住的山區走去。

(2)開國元勳和江南秀士

山在下游,每每化成了文弱的江南秀士,「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但在山的上游,山勢壯甚,如開國元勳,萬巒千嶺一一皆如天關,垂眉俯視眾生,絕對不像中土詩人在詩中所說的「曲折如屏風」,也不像詞中說的「秀麗如玉枕」。它是巨龍橫路,拔地擎天,連緜不絕。世若無鬼神便罷,世若有鬼神,則此大山大水才不是什麼「鬼斧神工」,它根本就是神明自己的化身,鬼物自己的幻影。

(3)得了憂鬱症的山?

關於山的漢字,我好奇,便去算了一下,共有七百一十九個,其中筆劃最多的一個有三十二劃,寫作山鬰。咦?山也會得憂鬱症嗎?看解釋,說是「山煙貌」。啊,原來煙嵐紛蘊,不單自成一景,也自有一個前人造好的字去專門侍候它、說明它。然而西行路上的山卻不多煙,西方的天空特別燦藍特別晴亮,像綠松石。空氣也乾爽清澈,彷彿這一片新天新地是新運到新開箱的新貨。

和「山部首」有關的字極多極有趣,堆起來也不免自成小山一座呢!中華民族誠然是山之子,海,則是後來才結的緣。例如

山鮮是指:「性格獨立的山」,不跟人拉幫結派,孤伶伶獨站獨臥的一座山。

巆是指:「有深度的山」,山深起來,真要比「庭院深深深幾許」要深多了啊!

巁則指:「山高」,奇特的是古人還有姓巁的呢!

山蹇是指:「曲曲折折的山」。

嶷則專門指:「湖南的一座山」,這山如「九胞胎」,山山相似,直把人看得糊里糊塗滿心生疑,故名九嶷。

嶔是:「高而險的山」。

嶽字更奇特:它是「封了位階的山」,它負責在東南西北形成四嶽,有時加上中央算是五嶽,山竟變成中華民族的忠心守衛了。

 (4)春來山事好

唉,山的事,說不完。劉禹錫的詩中乾脆就設「山事」一詞(其實《周禮》中就說了「山事」),恰似「心事」、「春事」、「花事」一樣,是因為愛之深所以述之詳。劉詩〈奉送家兄歸王屋山隱居〉中有句謂:

春來山事好
歸去亦逍遙

山事可以成為一個專有名詞,因為山中之事太多了,「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山空松子落,幽人應未眠」、「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共山僧野叟閒吟和」、「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山和這個古老的民族一向是多麼相依相存啊!

(5)歌如果這樣唱

而一路西行,如玄奘,卻並不為去西天取經。不求有所得,但求有所失。只求能把傲慢的心一層層剝蝕,把欲望一寸寸降低。

汶川,劫後之城,羌人寨子、紅色哈達、茂縣、松藩、麻烈辛香的紫色花椒……、阿壩州、黑水縣、衣著既素樸又艷麗的藏民……。

山路漸高,想來離天已多少近了些,光害少近,星星亮些。此刻是四月,春風駘蕩,想看的冰川也一程程近了,想起我的老鄉高祖劉邦唱著那首令他自己流淚的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我想這歌如果交給我來唱,其詞應如下:

大風起兮雲飛揚
文行海內兮歸故土
願得天下健筆兮共寫四方

歌如果這樣唱,又何須流淚?

(6)因高而寒,因寒而雪,因雪而玉瑩冰晶

今天,本來排定的日程是在高山草原散散步。上冰峰,是明天的事,但領隊卻忽然宣佈:

「吃完中飯就立刻上山,今天難得太陽好,明天就說不定了,山上天氣千變萬化。」

說的有理,山中氣象,哪能配合你事先印好的行程表呢?於是大夥動作盡快,不一會,除了身體不適退回旅館睡覺的,其他的人便都身在山之巔了。

四千米,和台灣的玉山一樣,玉山也是因高而寒,因寒而雪,因雪而玉瑩冰晶因而得名的。和此刻的藏人阿壩州黑水縣自治區的達古冰川相比,真是東西兩輝映啊!

山之美,當然不純然在其高,但境內能有高山且能登其高山,卻不能不說是上蒼特別的恩惠。沃野千里萬里延伸不盡的大平原雖令人驚愕嘆息,山高八千米如埃佛勒斯峰雖令人生敬生畏,但能有一座不高不矮,身長四千米的山卻是我認為比較可以心許的合情合理的「理想山」。這種山夠美,夠狠,夠冰清玉潔離塵絕俗,卻也不致冷到變化詭譎,動不動就凍死人的程度。這種安全的涉險,溫柔的折磨,才是常人可以領受得起的福澤。在夠高的山上(要疊羅漢的話,要疊兩千五百個我啊!)放眼望去,能見千山萬壑之匍匐如狂濤,能見遠遠近近雲繚霧繞冰封雪拂之奇幻佈局,啊,這樣的山水怎能不是造物的聖諭。(上)

冰川之美,有點詭異,上白、下白、左白、右白、前白、後白。一如──唉!一如什麼呢──其實它竟比較像數學,如此端整準確,純粹無誤。一眼望出去,只見群山冰肌雪腸,如此冷豔決絕,像仲尼,不作二色。這才發現,原來冰的透明加上雪的淨白竟是可以這般溫柔又這般剛烈,這般精明入微又這般無垠無涯。沒有山花,沒有蝶蹤,沒有萬紫千紅,可是單只空空曠曠的白竟也可以如此華麗不可方物,令人遐思不盡。

我原想找個詞彙來形容一下冰雪,卻忽而失笑,不對不對,冰雪之美,已是人間感覺和經驗的極限,它一向都用來形容別的事物,例如冰清玉潔的人品,冰弦玉柱的琴聲,冰姿玉骨的美人或「冰雪聰明」的才子。冰和雪自己則是無法被形容的,唉!所以,放棄吧!

(7)我甚至全然不知世上有此冰川

四千米絕頂處有一平台,而我立身其上,頭上的雪羽悠悠落下,腳下的雪堆則厚可沒膝。此時此刻接下來該做的事好像就是拍一張美美的照片了。照片也許該選背景,大家都選了一塊大石頭,石上刻著不知什麼人寫下的「挑戰自我」。

挑戰自我?我不禁莞爾笑了,我的那個「自我」不怎麼樣啦,不值得做什麼挑戰或挑釁。

不錯,我是登上峰頂了,可是,這全然不是靠我自己的本領。憑我,我是連世上有此一片叫達古冰川的地方也不知情的哇!還談什麼登山行呢?(哼,說來我所不知道不懂得的還多著呢,何止這一端。)這達古冰川是一九九二年有位日本科學家靠著人造衛星才觀測到的。當然,你可以說,這全歸功於這位日本人。不過,憑良心說,難道他不也仗著背後那些「造人造衛星的」另一批精英嗎?人類整體文明少說也有五、六千年了,我們自己的民族從漢唐盛世算起也有兩千年了,什麼互砍互殺互鬥互炸的把戲也都玩過了頭地在玩著,卻居然連自己身邊山紆水複處有此一絕美仙境都渾然不知,唉!也真是敗家子一群啊!

我既不知此仙境,也算孤陋寡聞了(好在孤陋之輩為數眾多,我倒頗不寂寞),我是靠別人整理出來的資訊,靠別人辛苦修築完成的山間公路,才能安坐旅遊車到此一遊的。人類活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哪一時哪一刻不是靠天恩地惠以及他人的智慧勞力才活下來的,哪有什麼「挑戰自我」的榮耀──至少我就沒有。

況我於二○○五年罹患大腸癌,於是動了手術,切掉五十公分的腸子,然後又僥倖活了下來,息視人間,我靠的全是天地間的一絲垂憐啊!──而為我開刀的林醫師,他自己也有諸多毛病,全身開過不下十次刀,當然,他雖手術高明,他自己身上的手術可卻都是別人動的刀。

且我又有血壓高的毛病,如果不是靠近百年來的醫藥進步,恐怕早已中風或死亡,哪來什麼本事去挑戰什麼什麼冰川絕頂?加上這兩天吃了「紅景天」高山藥,可以表面看起來活蹦亂跳,其實恍如小兒坐轎──看景全仗著別人的身高。

說起來,我想感謝的還有那些草原上的犛牛呢,沒有牠們美味的肉,我哪有今天爬山的能量,當然,還有紅菇湯,還有核桃花鬚鬚……。對了,還該感謝我的牙醫,否則美食當前,七十二歲的我卻也沒本事消受啊……!

何況,我今日登山,並不像攀岩專家,在岩石上釘釘子、拉繩索,我們是直接坐纜車上來的,什麼力氣也沒花。而纜車,是澳大利亞的公司做的,我不過坐享其成罷了。纜車,這邊叫「索道」,這名字挺好,簡直像「求索真理」一般詩情畫意。

下了纜車,走不到一百米,就是峰頂了。厚厚的積雪雖令人腳趾稍覺僵冷,但我卻有四隻腳,另外兩隻是輕便的登山杖。「杖」,這個字也忒好,我就是處處「仗」著別人的勞力和智力,才能有此壯遊啊!

(8)《中庸》,自己蹦了出來

如果不是「挑戰自我」,那麼,什麼才是我此刻的心情呢?有十個字立刻浮出來,那便是:

行遠必自邇,登高必自卑

對啊!對啊!當我行到遠方
才知道自己的深淺和短長
當我爬上了高崗
才知道自己沒有理由張狂

咦,奇怪,這是什麼地方冒出來的句子,哦,對了,是《中庸》。我此刻分明並沒有去想什麼《中庸》,是《中庸》自己蹦出來的。奇怪的是,兩千多年前的句子怎麼形容我此刻的心情竟是如此貼切!

不過,如果容許我和《中庸》裡的仲尼對話,我會再加衍生:

「或在平面上走長長遠遠的路
或在三度空間裡爭取辛苦的垂直攀高
如果這些都能有助於自我終於懂得謙抑
(前者,屬於數學上的比例問題)
那麼一朝面臨冰崖雪湖的無瑕無疵
讓我也懂得什麼叫自穢自慚和自澄自清吧!
(後者,是化學上的質變)」

(9)那些轟然矗立在大地之上的驚嘆號

十年前,去過黃山,對那句「黃山歸來不看山」的說法,只能「不贊成──卻原諒」,(對他人真心且偏心的愛情,不是都應該加點原諒嗎?)但我自己的說法卻是,正因為從黃山歸來,正因為嗜美已成癮且入骨,讓我有生之年能一一拜謁那些遠遠近近的山,那些轟然矗立在大地之上的驚嘆號。

唯一的憾事是,達古冰川太美,我記憶追述時,老覺得不踏實,就算有照片為佐證,我仍有幾分疑幻疑虛。心想,那會不會只是我二○一三年四月仲春的一場介乎無痕與有痕之間的春夢呢?(下)

【104.04.28-29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