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愁予的文學成就 ⊙ 蕭蕭

Posted By on 3 月 31, 2015 | 0 comments


鄭愁予的文學成就 ⊙ 蕭蕭

  鄭愁予屬早慧詩人,才華外溢,民國三十七年十六歲的少年即在武漢時報發表處女詩作,三十八年自印詩集草鞋與筏子。來臺後,最先為人傳誦的從晨星到雪線一輯七首,初刊於四十三年二月現代詩第五期,自此以唯美情采飲譽詩壇,歷久不衰。楊牧甚至於用鄭愁予傳奇為題來評頌他,肯定:「鄭愁予是中國的中國詩人,用良好的中國文字寫作,形象準確,聲籟華美,而且是絕對地現代的。」又說:「愁予赫然站在中國詩傳統的高處……愁予繼承了古典中國詩的美德,以清楚乾淨的白話,又為我們傳達了一種時間和空間的悲劇情調。」1楊牧所肯定的是夢土上(民國四十四年出版)、衣缽(民國五十五年出版)、窗外的女奴(民國五十七年出版)裡的鄭愁予,這些作品都是民國五十七年以前(三十二歲)所寫,可以稱之為「情采鄭愁予」的作品,一般讀者所熟知的詩篇、詩句盡在於此。
  當時的現代詩壇,「橫的移植」之說甚囂塵上,現代詩人競相炫奇作怪,鄭愁予獨保留宋詞元曲中的優美遺韻,讀者對於古典之美的眷懷,不能不經由鄭愁予的詩作獲得滿足。然而,鄭愁予也是一個極為現代的詩人,即以前列詩句而言,在音韻的講求(如「達達」之擬聲與涵義)、語詞的有意錯接(如「美麗的錯誤」、「忍不住的春天」)、想像的奇詭(如「山是凝固的波浪」、「一步即成鄉愁」),均有渾然天成的「鍛鍊」。「渾然天成」指鍛字鍊句後呈現的自然態式,也指著整首詩所給人的那分圓渾自然的感覺。在眾多「有句無篇」的現代詩作中,鄭愁予的渾然天成是他繼續擁有多數讀者的重要原因。
  鄭愁予與瘂弦都擅長抒情之作,婉約、冷肅、柔美、悠長,兩人也都停筆於民國五十四年,是否對當時晦澀之作的消極抗議呢?此後十五年間,鄭愁予不再有詩作發表。直到四十六歲時才又發表新作,以另一種沉靜凝鍊的面貌呈現給讀者。比之瘂弦,自四十年開始寫詩至五十四年停筆,從此不再有詩作發表,鄭愁予則發展了「耶魯鄭愁予」的新貌,是詩壇之幸事。
不過,氣質、才具相近,瘂弦對鄭愁予的了解,可以從六十年代詩選鄭愁予評傳的撰述中見出,瘂弦特別強調愁予童年的閱歷,說:「鄭愁予是在中國許多地方長大的北方人。童年在江南、在湘桂粵、在北平、在接近邊塞的北方鄉下、在臺灣。雖然,來臺灣已是十多歲了,而他覺得,他的童年是來臺灣一年之後才結束的」。拉長童年歲月正是長期存有赤子之心、純真之情的另一種說法,詩心就是童心,鄭愁予之詩所以美,肇因於此,因而瘂弦又說:「鄭愁予的名字是寫在雲上。他那飄逸而又矜持的韻致,夢幻而又明麗的詩想,溫柔的旋律,纏綿的節奏,與夫貴族的、東方風的、淡淡的哀愁的調子,這一切造成一種魅力,一種雲一般的魅力;這一切造成一種影響,一種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影響;這一切造成我們這個詩壇的『美麗的騷動』。」2
  鄭愁予的詩大抵都能呈現「舞臺深度」,使人物、情節「立體化」,我把這種意象化、立體化的詩,稱之為現代詩的「小說企圖」,與錯誤這首詩具有「同質性」的其他詩作,也一樣可以見其「小說企圖」的,如騎電單車的漢子。
  每個黃昏他必馳過,這一列街屋
  戰爭年代的倚門婦人
  愛看急急的行
  歪帽子的風塵

  這是哪兒來的漢子呢?
  不出征的男兒
  電單車馳過戰爭年代的黃昏
  倚門的婦人
  咀嚼著!
  騎電單車(摩拖車)比騎馬更現代一點,然而男人仍是行色急急,婦人仍是倚門而望,現代版的「獨倚望江樓」仍然寫著婦女古今相同的宿命。
  再如,情婦一詩,可以看出鄭愁予的主觀設計、「城」還是青石小城,「我」仍然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種人,「婦人」依然是寂寥與等待,「季節」的感覺依然敏銳:
  在一青石的小城,住著我的情婦
  而我什麼也不留給他
  只有一畦金線菊,和一個高高的窗口
  或許,透一點長空的寂寥進來
  或許……而金線菊是善等待的
  我想,寂寥與等待,對婦人是好的。

  所以,我去,總穿一襲藍衫子
  我要她感覺,那是季節,或
  候鳥的來臨
  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種人
  不論平時或戰時,詩中的男子都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種人,此之謂「浪子」,鄭愁予另有一首詩浪子麻沁,寫原住民落寞的浪子麻沁,主角從未現身,整個部落卻議論紛紛那浪子是生是死,氣氛營造十分成功,戲劇效果逼真,「小說企圖」明顯可見。
  將錯誤到浪子麻沁四首詩結合,則「浪子」與「情婦」的故事似乎在鄭愁予的詩中一直推演著,浪子意識已成為鄭愁予詩中的主題內容,鄭愁予童年隨父親轉徙各地,青年之後攀登百岳,壯年之時移居他鄉,似乎都可以見證「浪子意識」如何形成。而面對「情婦」時的那種永遠的新鮮活力與情意,將童年感覺無限延長的天真赤子心,都成為他詩中綿綿不絕的情采。
因此,以「地」而言,浪子鄭愁予永遠沒有在「中央」、「中心」的感覺,「邊陲意識」非常強烈。喜歡「海」,海是大地向遠方推進的邊陲;喜歡「山」,山是大地向天空逼近的邊陲;喜歡「浪子」、「情婦」,因為那是塵世生活、社會倫理的邊陲;喜歡「向晚」,那是日與夜的邊陲;喜歡「馬蹄」,農業文明的邊陲;喜歡寂寞的城,那是傳統最後的邊陲。錯誤這首詩的場景設計充滿著「邊陲意識」,鄭愁予的登山詩,如邊塞組曲、山居的日子、五嶽記、草生原……等輯,都可視為「邊陲意識」的呈露,甚至於「衣缽集」要傳下革命的衣缽,不也是「革命」邊陲的感覺?
  其中傑出作品,如鄭愁予詩集中的殘堡、野店、邊界酒店都傳達這樣的訊息。殘堡是邊地的殘堡,「百年前英雄繫馬的地方/百年前壯士磨劍的地方/這兒我黯然地卸了鞍/歷史的鎖啊沒有鑰匙/我的行囊也沒有劍/要一個鏗鏘的夢吧/趁月色,我傳下悲戚的「將軍令」/白琴弦……」這殘堡是時空的邊陲,「將軍令」,多鏗鏘!卻也不過是琴弦發音的樂聲而已。「邊界酒店」的窗外當然是異國,「一步即成鄉愁」。「野店」掛起一盞燈,一個朦朧的家的感覺而已。「邊陲意識」源自「浪子意識」,「堡」與「店」都不是永遠的「家」。哪裡才是家,才是「中心」?
  人生,逆旅。
  百代,過客。
  所以,處處非家。
  處處非家,所以,處處家。
  處處家,所以,處處有情。因而衍生出鄭愁予的「眾生意識」,眾生皆有情。
  詩人寫詩,往往以自我發聲,或是借用他人口吻以發聲,鄭愁予卻喜歡借已死的靈魂,無意志、無生命的物,借物為主角來發音,如卑亞南蕃社:
  我底妻子是樹,我也是的;
  而我底妻是架很好的紡織機,
  松鼠的梭,紡著縹緲的雲,
  在高處,她愛紡的就是那些雲。
  而我,多希望我的職業
  只是敲打我懷裡的
  小學堂的鐘,
  因我已是這種年齡──
  啄木鳥立在我臂上的年齡。
  樹,就是詩中的主角,紡著雲的老樹只希望自己是掛在樹上的鐘的木舌。多謙卑,多有情的人生寓義!
再如厝骨塔則以「幽靈」的身分看其後代,「幽靈們默扶著小拱窗瀏覽野寺的風光」、「我和我的戰伴也在著,擠在眾多的安息者之間」。生命中的小立最後以「我底靈魂撫著我底墓碑小立」。
  「為眾生寫詩,以眾生為主角而發音,都是有情人生的表徵。」一般心靈普遍認為自己只是芸芸眾生之一,不能掌控任何事物,處在邊陲地帶,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而,生活也如轉蓬飄渺,雖有情卻無能改變、改善。這樣的人生是大部分人的心靈寫照。鄭愁予的詩大抵掌握了這三種意識,以不凡的情采表達了普遍共通的心聲,所以「情采鄭愁予」為眾生所共喜,為流浪的心靈視為知音。

補註
1見楊牧為鄭愁予詩選集所寫的序。鄭愁予詩選集,民國63年3月,志文出版社發行。
2六十年代詩選,張默、瘂弦主編,民國50年1月,大業書店出版。
(節錄自蕭蕭情采鄭愁予,國文天地第13卷第1期,民國8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