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 納入胸懷

告別/韓麗珠

【自由副刊.沉默炸藥】 告別/韓麗珠

2025/10/13 05:30

◎韓麗珠◎韓麗珠

◎韓麗珠

我從來不知道如何完成告別。

告別是漫長而艱難的過程。不是無疾而終,不是漸行漸遠,也不是無痛的彼此相忘,而是,人從遠處看到相分的一點,就已膽怯得閉著眼睛假裝一切不會發生,或是在經歷告別的當下僵硬著身心把自己藏在殼裡,再也不願走出來。

不知道如何跟#告別,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那不是生命裡初始的告別,只是深刻的複製。那時候我甚至並不真正理解告別的意思。雖然一旦想到要跟#分別,胸口深處會感到地震般的劇痛,但我以為那就像碎掉一隻杯子,很快就會過去,像沒有發生過那樣。直至我們正式作別彼此多年,但那一刻卻仍未真正過去。彷彿,我仍然待在某個房間裡,門一直無法打開。

如果親密就是允許身旁有一扇門,門一旦被推開,會帶來某種不由自主的變化,人擁有門,就無可避免地要面對告別。那麼,道別就是有一扇門敞開了,房間內至少有一個人能走出去。對一個人來說,那扇門是重生,對另一個人來說,那扇門從此關閉。房間裡曾經有至少兩個人。

很可能,告別是陡峭的山,單是置身其中,就會輕易粉身碎骨。我曾經這樣想。孤獨是安全的平地。

擅長離開的貓,對於告別必定有另一種迥然相異的看法。也有可能,他早已看穿我容易困在告別的關卡裡,即使我一直努力地練習,遠離門。就像旅居異地時,要把一定數量的物事留在行李箱,適時地打開再關上,同時在告誡自己,把生活維持在可以隨時收拾離去的狀態。這無論如何都不會帶來血肉模糊的撕裂。

貓不是門,但我不自覺地為了他留在房間裡。他最後一次生病時,我以為他撐到了康復,畢竟他的食欲和活力又恢復正常,但那其實只是比較長的一次迴光返照,長得讓我以為他會再活六年。據說動物都能預感自己的大限,貓選擇不說再見,只是繼續假裝,直至死亡顯影出真相。

或許是貓選擇驟逝,讓我們就不必話別,不必不捨地抱著對方,流淚時不必看著對方的眼睛,難過地尖叫時也不用顧及對方的感受。

必定是別離的門檻過於含糊,在涇渭分明的生和死之前,我竟然常常忘記了,貓已離開了我的事實。偶爾,我會在街上的海報發現他想對我說的話;在公園的流浪貓臉上看到他冷漠而深情的神態;或,感到他跳上床睡在我身旁。

「這一切必定是我的想像。」我透過意念對貓說。

「這個世界由眾人的想像投射而成。」貓回覆:「人和人的關係由對彼此的幻象構成,字詞的含義則是想像力的傳遞,例如相遇、告別和重逢都是你們發明,然後鑲嵌在文字裡的東西。從來沒有人想過,字詞出現之前,那概念是什麼。」

「可是失去和死亡都是無法否定也不能改變的具體事實。」我給貓傳送痛苦的感受。

「如果我告訴你,那是假的呢?」

「貓的話不能當真。」

告別是什麼,是告知然後分開,還是堅決阻止分離發生和過去?我漸漸感到不確定。我有時懷疑,為何貓始終不曾真正離開,或許因為在共處的過程中,有一點點貓成了我,也有一點點的我成了貓。身旁仍然有許多門出現又消失,而告別變了形狀,不再讓人感到在攀山,更像是在海裡泅游,無論前進或停留,倒退或被捲走,都不僅是依從人的意志,而是風浪或更大的神祕的引力。

告別/韓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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