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 納入胸懷

虎斑色的病/崔舜華

虎斑色的病/崔舜華

2025/11/28 05:30

圖◎倪韶圖◎倪韶

◎崔舜華 圖◎倪韶

胖胖生病了。

胖胖總是害怕著。

胖胖是四年多前收養的虎斑貓,說是虎斑,卻沒有尋常虎斑貓的長腿長腳,反倒是四肢像小矮虎似地短短壯壯,配上胖胖特殊的喵嗚聲,扁著喉嚨呀呀呀地,像拚命提著嗓子卻搆不上天的女高音,有一種奇異的荒謬。

但這樣的胖胖也非常可愛。當初起名為胖,原意是由於那張小臉蛋圓滾滾的,配上一雙總是驚訝睜大的圓眼睛,像極了剛烤好猶有炭香焦紋的圓麵包,故喚之為日語裡的麵包:PAN(パン)。PAN、PAN、PAN!一疊聲地叫喚著貓,貓怯生生地睜著鴨絨黃的大圓眼,怎麼也不靠近身,叫貓叫得急了,叫著叫著於是便叫成了胖胖。

胖胖並不是善於引人注意的貓,另一方面來說,她確實也彷彿希望自己圓滾滾的矮壯身軀能夠隱形似地,常見她拖著一缸肉感敦實的毛毛肚溜滑過牆角,短短粗粗的尾巴跳著虎紋的花色,一轉眼就不知道躲去哪個隱密的櫃底椅後桌腳背面。

胖胖一直是害怕的,怕得連吐也不敢,連鬧也不會。

和陽光斑斕也似總愛蹭著人手腳撒嬌的玳瑁貓阿醜相較,胖胖就像一片不惹眼的陰影,哆嗦地畏縮地,空有一張烤麵包般的討人憐愛的圓臉蛋圓眼睛圓嘟嘟小鼻小嘴,卻總是要把自己藏埋進最陰暗的角落裡,好像人的眼光一曬便會炙傷了她那棕色短鬃毛髮的貓身斑紋。

來訪的朋友都愛極了阿醜,貓咪啊寶貝啊滿口地叫喚手指不停歇地逗弄,阿醜是人眼前的太陽,金斑纍纍的滑膩毛色般配一雙黑漆漆水靈靈大眼睛,沒人相信阿醜剛來時也是很怯場的,只是七年多過去見的人多了,人摸貓人哄貓人寵貓,喵嗚個兩聲便有肉泥零嘴乖乖端奉到嘴邊,矜持毫無好處,貓很明白事理。

阿醜善吐,喝水吞糧又急又快,動不動就弓起背脊嘔嘔,剛開始時我又氣又疼地罵著貓,久了也就不罵,貓沒有故意,只有不得已,身而為人該做的只有乖乖抽一疊紙巾彎腰擦拭,俯首甘為貓貓奴,大抵也就這個樣子。

但影子貓胖胖是光譜上的另一座極端:不吵不鬧,不抓不刨,僅僅是對於食物有著異常的興趣與寬容,總是一副餓了好久好久的可憐模樣,特意撈了一點好吃的要安撫她,她卻眼睜睜望著人手中的餅乾肉塊卻又躊躇無前,最後老是被阿醜橫空奪食,滿臉滿肚的委屈巴巴。

這樣的貓,生起病來卻是驚天動地。

約莫一年多前,胖胖開始凌晨不安地躁動,我躺在床上耳聽她反覆進出貓砂盆,撥砂打門地彷彿半夜的失眠工程。

起初以為貓只是沒事找事玩,還用失眠者被打擾的不悅語氣告誡貓:「可以了喔,胖胖。」沒隔多久,在貓砂盆附近發現褐色黏膩的尿漬,而早早結紮的小母貓怎麼可能來月經?那咖啡色的尿漬豈不是貓身上滴下的血漬?看來看去找不到顯眼的外傷,一通電話立即預約了動物醫院,隨即匆手匆腳地把貓拉進外出籠,提著六公斤的胖胖貓疾步穿越大半個焚人髮膚的台北驕陽,大汗淋漓地淌入診間。

到了鄰近的貓診所,在家裡威福隨喜的虎貓咪頓時成了紙老虎,兩隻前腳死死攀著外出籠的邊角,怎麼也不肯露身,這時也顧不得貓爪多麼銳利,雙手用力撈出縮做一團的貓,還沒看到醫生,人和貓都已經累得直喘粗氣。

好不容易拖出了貓(天啊這貓的力氣真大),年輕的貓醫生戴上醫療塑膠手套,檢查並無明顯外傷後,進一步將貓抬上超音波掃描床,我與助手分別握緊貓粗粗短短的四肢,貓肚皮毛茸茸地朝著天花板袒開。胖胖一臉驚惶地看著我,素日怎麼也不肯親近的貓此刻竟將那張圓墩墩臉蛋埋進我T恤胸口。我胸膛湧起一陣疼痛,一向不吵鬧不作亂、見人欺近便舞爪哈氣、聲勢壯碩的胖胖,不過還只是一頭這麼脆弱這麼膽怯的小貓啊!我俯身握住貓的前肢,貓連爪子也不敢伸張,此時不吸貓更待何時?我低下頭蹭聞貓頭頂的氣味:是嬰兒裹身的棉布吸飽了陽光的香氣,乾燥而溫暖。

「你看──膀胱這裡有結晶體,不過還不到結石的程度──胖胖平常水喝得多嗎?」年輕的白袍貓醫生雙眼盯著超音波螢幕,一邊挪動著儀器的掃描鏡頭一邊問道。我慚愧地沉默──一隻貓一天至少要喝三百CC的水量,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憊於留意──阿醜是喜歡喝水的貓,每回啃幾口乾糧便走去晰哩晰哩地舔水漱口,而胖胖則是一定喝不足水的,兩貓則都不吃罐頭摻水這套騙術──但我應該要想辦法的,我必須要想辦法的。

「現在已經知道她的膀胱裡有結晶,很可能是這些小結晶刮到膀胱內壁,導致出血,我建議要做一下尿液採樣。」醫生說,我說好,胖胖瞪著不解的大眼睛看我說好。細銀的金屬針頭刺入她方才已剃光毛髮的腹部嫩肉。對不起對不起,我盯著針管吮起一截她小小肉身的汁水,對不起對不起,我重複在心底誦佛般地念念。

貓終於被搬遷回熟悉的籠裡,像受驚的小蛇急匆匆地滑進巢洞。「等一下採樣的分析報告喔!」我和貓並肩在候診區的椅子上坐著,那椅子太硬太冷,戳得我腰脊痠疼,而方才被光打被針刺被陌生的硬物侵犯戳掃的貓一語不鳴,又賭氣又驚懼地刻意將屁股轉向外出籠門這側,隔著透氣窗格可以看見那顆豐滿的虎斑紋路屁股仍微顫顫地發著抖。

服藥數日後,胖胖的血尿症狀暫且停歇了,而吃藥這段期間,兩貓罐肉均霑:一小顆(對人而言)迷你膠囊旋開、藥粉顆粒拌入湯肉,撒一小把處方用泌尿道護理乾糧,貓們聽見罐蓋掀開的金屬脆響,快樂地刨床蹭桌,阿醜是老大姊,姊姊有吃肉的優先權。我把握這短短的時間差,將摻著藥粉的肉碗悄悄端給胖胖,胖胖伸頸嗅嗅,隨即無憂大嚼起來。

而沒隔多久時間──頂多一個多月吧──深褐色的尿漬再次出現在屋內地板,一樣繞著貓砂盆滴落、乾燥,是命運女巫占卜後不祥的預兆。

又是要把頭髮也燒枯的教人厭恨的毒辣日頭,八月日正中,胖貓加上貓籠的重量逼得人走走停停,氣喘吁吁滿身汗淚地又進診間,又是與貓搏鬥、貓出籠、剃肚毛、上刑台,上回的貓醫生這次換成了一位綁著俐落馬尾的瘦小的白袍女子,一雙黑眼睛清澈銳利,看貓的表情卻很溫柔,手腳動作也輕盈有節奏,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懷中簌簌發抖的貓稍微相信她多一點點,即使也就一點點。

「膀胱這邊有小腫瘤──你看,這裡。」貓女醫生皺起細長的眉頭,專心地盯著超音波儀器螢幕上,那處可惡的小陰影。

「有可能需要開刀嗎?」我鎮定地問,貓女搖搖頭:「雖然切片檢驗才能確定是不是惡性腫瘤,但目前腫瘤還非常小,也有急性發炎的可能,加上貓的身體太小了,開刀造成的傷口不但很大,復原期也得花很久時間,其實我不建議開刀。」

聽見不用挨刀割,我和貓同時如獲大赦般地歎了一口氣。貓的歎息很輕很淡,我聽見貓鼻子短短抽了一口氣,然後緊繃的貓肚皮以幾不可見的幅度鬆懈下來一點點,依舊是一點點。

等待領藥的空檔,我依醫囑滑開手機,快速上網購入一箱與貓糧同樣品牌的處方用泌尿道護理罐罐,並盤算著回家放貓後要去附近的全聯買一盒去皮雞胸肉,煮雞湯給貓吃──「她喝水還是喝得太少,雖然不適合給她吃處方用乾糧以外的食物,但喝水量對貓來說非常重要,像胖胖這樣的壓力型貓貓,灌水器對她來說會引發更大的焦慮,對膀胱可能影響更不好──兩害相權取其輕吧!」貓女醫生滿臉嚴肅地仔細端詳著貓的血液檢驗報告,掏出水性原子筆,在早期腎指數的欄位圈上嚴正的紅色重點線。

壓力型貓貓。焦慮型貓貓。我像背誦口訣似地喃喃咀嚼著這些字眼的滋味,走出診所天色已經暗了,路邊撈了一輛計程車,把自己和貓拎進車內後座。「我們回家了,胖胖別緊張。」我像法力失效的女巫片片碎碎地念著無用的咒語想安慰貓,一回神卻撞見自己也在發抖,而貓在籠內轉了一回身,一雙黃澄澄圓眼透過氣窗看著我,似哭又非哭地,滿眼水汪汪地委屈巴巴地。

「我也很努力了噢──人類啊,你知道嗎?」我看見貓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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