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 納入胸懷

卡爾維諾就是喜歡「讀」/ 陳蒼多

卡爾維諾就是喜歡「讀」/ 陳蒼多

【自由副刊2025/09/18 05:30

卡爾維諾。(歐新社)

卡爾維諾。(歐新社)

卡夫卡的《中國長城》、波赫士的《歧路花園》,以及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被稱為是最具美學成就的三部作品。這三位作者有三個共同點,一是他們都不是英、美、德、法人,二是他們都是諾貝爾文學獎的漏網之魚,三是他們都是有名的愛書人。2025年台北國際書展以義大利為主題國,我就以三人中的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之為愛書人為主題寫就此文。

本文題目中的喜歡「讀」,是指卡爾維諾喜歡實際「閱讀」,也喜歡在作品中寫及「閱讀」。

就實際「閱讀」而言,卡爾維諾孩提時代就喜歡跟他的弟弟爬到樹上,閱讀冒險故事集,他是吉卜林《叢林奇譚》的書迷。由於他沉迷於讀故事,他成為他那看重科學勝於文學的家庭中的「異類」。

《巴黎隱士:卡爾維諾自傳》,倪安宇譯。《巴黎隱士:卡爾維諾自傳》,倪安宇譯。

他曾在《巴黎隱士:卡爾維諾自傳》中說,他首先是一個短篇小說作家,不是長篇小說作家,所以,從童年起就確實影響他的一個閱讀領域,是愛倫坡的作品,因為愛倫坡知道如何以短篇小說創造出一切,在短篇小說的篇幅限度中創造無限的可能性。在同本書中,他又說,「我開始寫作時年紀很輕,讀的東西很少,所以,如果要重建一種『有影響力』書庫,就要立刻回到我童年時代的書。我認為要構建一份書單,必須以《木偶奇遇記》為開始。我一直認為此書是敘述模式的典範作品。」所以,《木偶奇遇記》想必在他的童年閱讀經驗中扮演重要角色。

大學前期,卡爾維諾寫戲劇,啟發他的劇作家有歐尼爾、懷爾德、契訶夫、鄧南遮,以及皮藍德婁。

之後,他從卡夫卡和波赫士的作品中汲取靈感。他喜愛卡夫卡,因為「他是一個寫實主義者」,他偏愛卡夫卡《美國》。他喜愛波赫士「無限的書」的意象,認為波赫士的作品《沙之書》是這方面最清楚的表達,他甚至在《為什麼讀經典》一書中闢一小章分析波赫士的作品。

他愛讀的作品,當然不只這兩人。他喜愛《紅與黑》的作者斯湯達爾,因為斯湯達爾擅長「小說的張力」。他喜愛普希金,因為普希金作品的特色是「清晰」、「嘲諷」和「嚴肅」。他喜愛海明威,因為海明威的作品實事求是、含蓄、透露快樂的意志又具悲傷的意味。他喜愛寫《金銀島》的史蒂文生,因為史蒂文生「似乎在飛行」。他喜愛康拉德,因為他航行在深淵中卻沒有沉沒其中。他喜愛福樓拜,因為人們無法想像福樓拜之後的作家成就能夠跟他媲美。他喜愛巴爾札克,因為巴爾札克能夠看到未來。

卡爾維諾似乎比較不看重女性作家。他看得上眼的女作家只有兩位。一位是《花園派對》的作者曼絲菲爾德,另一位是《傲慢與偏見》的作者珍.奧斯汀,不過,等一等,他曾說,「我不曾讀她的作品,但我很高興她存在。」我不知道,這是卡爾維諾的傲慢還是偏見?

卡爾維諾和《玫瑰的名字》的作者艾可都是以愛書人出名的義大利作家。就藏書而言,卡爾維諾的九千卷當然不如艾可的五萬,但是九千就足夠讓卡爾維諾成為一位bibliophile(愛藏書的人)。更可貴的是,義大利當局獨厚卡爾維諾,於2023年由國立羅馬中央圖書館藉由AI等科技把他的藏書上網,讓他的書迷們能夠很快查到他藏書的書名、作者和館藏位置。

《為什麼讀經典》,李桂蜜譯。《為什麼讀經典》,李桂蜜譯。

根據卡爾維諾在《為什麼讀經典》一書中的說法,理想的藏書是:一半是我們讀過、對我們而言很重要的書,另一半是我們打算讀、對我們而言可能重要的書。但他認為還要留下空間,容納那些讓我們驚喜的書和我們偶然發現的書。他也在此書中把私人藏書的地方描寫得很迷人:「……那個被書包圍的安靜空間,它向擁有這個空間的人保證,這個世界上至少有一個可能讓他快樂的地方。進入我們的私人藏書室,我們應該感覺像窩進一個熱水澡盆、晃進一家神奇的店、進入一個樂隊席或一間珍品室……」這讓我想起波赫士的「天堂像圖書館」的說法。

接著我們就來談卡爾維諾「在作品中寫及『閱讀』」的部分。

先提他的《為什麼讀經典》。此書是卡爾維諾去世後,他的遺孀把他發表在報紙、雜誌或未發表的非小說和自傳作品彙集而成,當然不只包括上述有關私人藏書室的文章。此書揭櫫很多「讀」的重要觀念,比如「在成熟的年紀第一次讀一本偉大的作品,是一種不尋常的快樂,不同於……在年輕時讀它的那種快樂」,比如「每次重讀一本經典作品,都像第一次讀它時那樣,是一種發現之旅」,比如「一部經典作品不曾說完它所要說的東西」,比如「一部經典作品不一定告訴我們以前所不知道的事情」,又比如「一部經典作品堅持成為一種背景噪音,縱使最重要的事件是在主控的情況中」等等。

卡爾維諾《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倪安宇譯。圖為2023年台北國際書展,適逢卡爾維諾百歲冥誕,義大利館展出其作品。(中央社)卡爾維諾《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倪安宇譯。圖為2023年台北國際書展,適逢卡爾維諾百歲冥誕,義大利館展出其作品。(中央社)

《為什麼讀經典》讓我們想到卜倫的《西方正典》,不過前者所謂的經典是在於訓練作家,所以不包括莎士比亞。順便一提,《西方正典》把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樹上的男爵》、《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和《零時間》列入其中。

在《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中,他也根據讀者的觀點,將書店中的書分成幾部分:「你還沒讀過的書」、「你不需要讀的書」、「不是以閱讀為目標的書」、「你可以向別人借的書」、「很久以來你一直計畫要讀的書」、「你已經尋覓了很多年卻仍沒尋著的書」、「你可以放在一邊、等今夏閱讀的書」、「很多年前讀了、現在該重讀的書」等等。

在《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中,卡爾維諾也談到讀書的姿勢。他寫道:「就去找出最舒服的姿勢吧:坐著、伸展身體、蜷縮著身體、或躺著。仰臥、側臥、俯臥。在任何安樂椅中,在沙發上,在搖椅中,在摺疊躺椅中,在膝墊上。如果你有吊床,就在吊床中……你甚至可以倒立,頭朝下,做出瑜伽的姿勢。書自然是倒過來。」他在此書中繼續說,我們永遠無法發現理想的讀書姿勢。往昔,人們都在斜面桌旁站著閱讀。人們習慣站著,不移動。沒有人想到要在馬背上閱讀,「但現在,有一個想法似乎很吸引人,那就是,跨坐在馬鞍上,書本固定在馬鬃上,或者也許用特別的馬具綁在馬耳上……」我讀到這兒,再想到現今到處有人邊走邊看手機,比起卡爾維諾的這種讀書姿態,真是太不威武了。總之,《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簡直是一部「閱讀學」作品。

此外,卡爾維諾也在《巴黎隱士:卡爾維諾自傳》中描述,他在地鐵中看到一個人在看報紙,有點像學者,像忘記穿襪子和鞋子、精神恍惚的教授,赤腳走來走去,「沒有人在看著他,沒有人對他感興趣。夢想自己是隱形……當我自己置身於一種環境中、可以享受自己隱形的幻覺,我真的會很快樂。」也許,隱形只是一種幻覺,只是一種自得其樂,但卡爾維諾的這篇文章更讓我們覺得他確實是精研「閱讀學」的作家。

卡爾維諾還寫了一篇〈一位讀者的冒險〉,主題可以說就是「閱讀」。這篇小說描述喜愛讀書的男生阿米迪歐到海邊看書和游泳,看到一個做日光浴和游泳的女生。阿米迪歐很想專心看書,又受不了女生穿著清涼誘惑他。兩人在一起去看其他男孩子們抓到的水母後,開始談話,然後一起游泳。阿米迪歐甚至被女生邀請去跟她躺在做日光浴的墊子上。但阿米迪歐還是惦記著要讀帶來的那本小說,於是兩人躺在墊子上相反的方向。他想到一個折衷方法:一面享受接近她的快感,一面偷空讀那本小說。他用手指輕擦她的喉嚨,她咬他的手背。他甚至吻她,也在她換泳裝時看到她的裸體。阿米迪歐在擁抱這個女生時,還微微轉頭去確定手中那本小說沒有掉落海中,並且在擁抱時空出一隻手,把書籤放在正確的那一頁。「最令人生氣的是,當你渴望繼續讀下去時,卻找不到自己所讀到的那一頁。」這讓我想起卡爾維諾在《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中,把男女閱讀彼此的身體和閱讀書頁加以比較。卡爾維諾可真精通「閱讀學」啊。●

卜倫《西方正典》將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王志弘譯)、《樹上的男爵》(倪安宇譯)等書列入其中。卜倫《西方正典》將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王志弘譯)、《樹上的男爵》(倪安宇譯)等書列入其中。

卡爾維諾就是喜歡「讀」/ 陳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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