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夢、中國心：老帥千金與遺傳學家（上）／白先勇
▋老帥千金與大清總督之子
我的四嫂、先忠的太太趙守偀，我們當面都叫她的英文名字安娜（Anna），私下我們卻叫她「趙英」，而不稱她全名。趙英四嫂有著非常不尋常的家世──她的祖父趙爾巽是晚清重臣，當過一連串的要職，最後出任東三省總督。趙爾巽乃同治年間進士，曾任翰林院編修，民國時期，袁世凱委任其為清史館館長，主編《清史稿》。趙爾巽七十歲晚年得獨子，命名趙世輝，小名為「天賜」，寓「天賜麟兒」之意，此即四嫂趙英的父親。趙爾巽任東三省總督時，重用張作霖，因感提攜之恩，張作霖主動提出聯姻，以三女張懷瞳許配給趙世輝。張懷瞳是趙英的母親，赫赫有名的「奉天之虎」張作霖便是她的外祖父了。
張作霖占據東北，成為奉系軍閥的首領，有「東北王」之名，人皆尊稱其為「大帥」，後改稱為「老帥」。北洋政府時期就任中華民國陸海軍大元帥，成為北洋政府的最後一任國家元首。1928年，張作霖從北京返東北瀋陽，路經皇姑屯為日本關東軍炸亡；日本覬覦東北，張作霖堅持不讓，與關東軍將領衝突，引動殺機。
張作霖有妻妾六房，兒女十四，兒子八人，女兒六人。長子便是民國史上的關鍵人物張學良，人稱「少帥」，是趙英的大舅，趙英暱稱他「彼得舅舅」（Uncle Peter），是她心儀的英雄。張學良軟禁在台，受宋美齡引導，皈依基督教，受洗取名彼得（Peter）。
1928年發生皇姑屯事件，張作霖身亡，張學良時年二十七歲，以東北少主身分，迅速接替並掌握其領導的奉系軍閥，其後並成立勢力強大的東北軍，自任東北領袖。此時蔣介石領導的國民革命軍北伐，由白崇禧率領第四集團軍攻入北京，張學良派東北軍參謀長楊宇霆至唐山會見白崇禧，宣稱東北易幟，歸附國民黨，全國統一。1930年中原大戰，張學良領東北軍協助蔣介石有功，被任命為中華民國陸海空軍副司令、中華民國陸軍一級上將。1931年9月18日，日本關東軍進攻瀋陽，九一八事變爆發。張學良手下的東北軍未作抵抗，東北陷落，張學良因此擔上「不抵抗將軍」的惡名。廣西大學校長馬君武與張學良有私怨，作詩諷刺：
趙四風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最當行。溫柔鄉是英雄塚，哪管東師入瀋陽。
其實胡蝶並不認識張學良，趙四即趙一荻、趙四小姐，朱五即朱湄筠。九一八當晚，張學良其實在跟他的參謀長何世禮一同用餐。馬君武的詩冤枉了張學良。不過後來張學良受訪時承認，他令東北軍不抵抗是他誤判情勢。
1936年12月12日，發生震動全國的「西安事變」，張學良與東北軍將領楊虎城發動「兵諫」，扣押時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逼令蔣介石停止剿共，聯共抗日。在國民黨要員宋子文、宋美齡等人的斡旋下，12月25日張學良終於釋放蔣介石，並親自護送蔣從西安返回南京。張學良曾天真地認為：「我抓了蔣，現在送他回去，一抓一送，送他到了南京，他再送我回來，也是一抓一送，豈不是千古美談。」可是一到南京，張學良便被蔣介石軟禁，經過台灣蔣經國時代，前後五十四年，至1990年九十歲高齡才由李登輝釋放。西安事變當時，張學良曾拍電報給宋美齡，保證蔣委員長的人身安全，因此在漫長的囚禁歲月裡，常常得到宋美齡的關懷。
張作霖的四房夫人許澍暘，係趙英的外祖母，趙英叫她姥姥，她跟姥姥很親近。四夫人並非一般女流，她曾上過奉天第一師範，自學上進，是一位有見解、有擔當的女性，生育兩兒兩女，各有所成。皇姑屯事件後，四夫人許澍暘夥同少帥張學良作主，讓女兒張懷瞳與趙世輝成婚，世輝十八歲，懷瞳十六歲，張、趙兩府聯婚，門當戶對，當時在東北是轟動一時的盛事。趙世輝與張懷瞳，郎才女貌，一對璧人。兩人婚後，定居北京，趙世輝念大學進過燕京、輔仁，打下英語基礎。北京豪宅有網球場，年輕夫婦過著一段富裕幸福的日子，生下兩男一女：趙守倫（Solan）、趙守丹（Stanley）、趙守偀（Anna）。直到1937年「盧溝橋事變」，日軍攻陷北京；趙世輝次年舉家赴美，從此遠離祖國，漂流異鄉，再也沒有回國定居。
▋富家小姐自學燒菜縫旗袍
趙、張兩人皆出身自權高位重的豪門，自幼錦衣玉食。趙世輝乃家中獨子，寵愛集於一身；世輝稟賦聰明，相貌英俊，又受過良好教育，如果大環境許可，趙世輝應該前途無量、平步青雲的。其妻張懷瞳亦不遑多讓，乃「奉天之虎」東北王張老帥的千金。趙英說她母親自述，她甚受老帥寵溺，老帥府中廚師便有上百名，廚房分兩部，中餐、西餐，母親偏愛西餐。六房夫人各有專屬，加上為數甚眾的傭人、衛兵，廚師也不算多。
趙、張兩夫婦於1938年舉家連根拔起，落腳美國，一個完全陌生、語言文化與生活方式樣樣迥異的國度。在中國過慣了富貴生活，兩人試著適應美式生活，有一段艱辛崎嶇的心路歷程。趙世輝因為英語有根基，比較容易應付外在環境，一到美國，他便進入紐約州綺色佳（Ithaca）的康乃爾大學攻讀社會學。可是趙英的母親張懷瞳適應美國生活就沒那麼順利了，一來她不懂英文，毫無基礎的外國語言不容易學，自從她在聯合國語言班一次考試不及格，分數被貼堂，她認為奇恥大辱，從此拒學英文；其實老帥千金可能心裡由衷瞧不起這種「夷狄」之語呢。在老帥府中，她連廚房都沒進過，在綺色佳，經過一番努力，她居然燒得出幾道美味的中式菜肴來了，有朋友稱讚她的手藝，她頗得意。趙英認為她母親亟需別人的美言來肯定自身的價值。母親還會親手縫製旗袍，旗袍衩開得頗高。趙英日後思想起來，老帥的千金母親能那樣放下身段，也難為了她。
四嫂趙英三歲就到美國，融入美國社會完全不成問題，她繼承了她父親的語言天才，不僅很快學會英語，在中學時還學會一口流利的法文，因此高二、十六歲時，有一個機會隨父母到巴黎生活三個月，她完全可以跟當地法國人用法語溝通。趙英自小在學校裡便成績優異，小學二年級時，有一天被老師叫到禮堂的舞台上，原來是頒給她「傑出獎學金」，下面觀眾熱烈鼓掌，她父母大樂。那是她第一個學術獎，後來中學、大學、研究院，一連串的獎章、獎狀紛至沓來，甚至後來在大學教書作研究，還不斷得獎。趙英日後成為一位傑出的遺傳學家並非偶然，一半是天賦，一半是她凡事努力認真。趙英還有一項本事，她是個運動健將，籃球、網球，甚至跑步，樣樣來得。趙英被選拔為女籃校隊，代表學校出征比賽。美國學校重視運動，尤其中學運動突出，容易受同學的尊重羨慕，這也是趙英容易融入美國社會的因素之一。
▋少女「新中國」的理想與幻滅
趙英十五歲還在念高中的時候，趙家有一個大變動。1938年趙世輝全家移民美國的時候，把趙英的外祖母姥姥也攜帶入美，姥姥適應美國生活，當然就更加辛苦了。在美國家園中，老帥夫人和千金常常一起耕種菜蔬，以供家用。趙英和姥姥同居一室，兩人相處融洽，趙英從她姥姥處學到許多中國老規矩。趙英的思想生活雖然全盤西化，但骨子裡的待人接物還是中國人那一套，那是從她父母姥姥那裡傳過來的。姥姥四夫人許澍暘雖是個經過大風大浪的堅強女性，但環境壓力大，精神終於出了毛病，趙家決定把姥姥送返中國與她最愛的小兒子、趙英的四舅張學思一家同住。張學思雖是奉系軍閥的首領之子，卻在抗戰結束後，參加了共產革命，成為中共海軍將領，官至海軍副參謀長。1950年，趙英護送姥姥、媽媽一同返回中國，這次的祖國之旅，使趙英大開眼界，體驗到跟美國完全不同的生活型態。趙英等人抵達北京，張學思坐著豪華轎車來接送，趙英對她四舅的印象：聰明英俊。張學思曾參加抗日，所以在她心中是個愛國英雄。趙英初到北京，發覺一般人民對於「新中國」充滿期望，希望國家強大，擺脫十九世紀以來受到西方列強欺負的恥辱。趙英在北京停留幾個月後，十五歲青少年的她也染上了民族情緒，對「新中國」產生了歸屬感。當她父親到北京接她及她母親回美國時，趙英居然如此發言：「爸爸，我想留在中國協助建設國家。」趙世輝大吃一驚，他那時已在紐約聯合國任職口譯員，對於共產中國當然了解，他不准趙英留下來，對她說道：「如果這回妳不和我回去，以後妳就再也無法離開中國了。」果然趙英離開沒有多久，共產中國的「鐵幕」倏然降下，與非共產國家隔絕。1967年文革期間，林彪清除東北軍舊部，炮製「東北幫叛黨投敵，反革命集團案」，張學思被捕入獄，死在牢中，趙家從此反共，尤其是趙英母親張懷瞳心疼四弟冤死，反共最為激烈。197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入聯合國，取代中華民國成為中國代表，張懷瞳硬逼丈夫趙世輝從聯合國提早退休。
▋遇見David的那場舞會
高中畢業後，趙英以優秀成績申請幾所著名大學：衛斯理（Wellesley，蔣夫人宋美齡的母校）、布林莫爾學院（Bryn Mawr）、康乃爾大學，這三所學校都錄取了她，但她最後卻選擇坐落維吉尼亞州的斯威特布萊爾學院（Sweet Briar），因為這所女校給予她最豐厚的經濟條件：全額獎學金，外加四年校內工讀，在餐廳當服務生。趙世輝夫婦皆不善理財，共產黨統治中國後，趙家便斷了經濟來源，處境日益拮据，趙英大學四年都靠自己賺錢讀書生活，但在斯威特布萊爾的那段時間（1953-1957），趙英卻認為是她一生最無憂無慮的快樂日子。她離開家庭住宿學校，一邊在學校餐廳打工，自食其力。而且趙英長相甜而俏，功課好，運動棒，為人真率誠懇，態度謙和，在學校很容易交到一群美國朋友。她在這所小而美的女子學院，如魚得水，認真讀書，開心玩樂，她是斯威特布萊爾學院曲棍球校隊隊員。
其實從高中起，便不斷有男孩子追她，常常約她出去參加舞會。趙英愛跳舞，擅長各種花式，算下來竟有七、八個男生認真地和她約會，有的竟想跟她結婚。到了大學，追求趙英的男生也沒停過，例如一個叫吉姆（Jim）的男生，來自香港，長得帥氣，衣著時髦，對趙英殷勤體貼，情人節會送鮮花、蛋糕，可是那時趙英在心理上還沒有準備好要接受這位香港仔作她的終身伴侶。直到1956年趙英大三的時候，在一次的舞會上遇見了她未來的丈夫白先忠（David Pai），才徹底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
白先勇／美國夢、中國心：老帥千金與遺傳學家（中）
▋愛上一雙溫暖乾燥的手
大三時，趙英的室友佩姬．雷伯特（Peggy Liebert），也是她的好友，是學校基督教女青年會的會長，她決定為在附近的大學如維吉尼亞大學（University of Virginia）、維吉尼亞軍校（Virginia Military Institute）等校就讀的外國學生，舉辦一場聯誼舞會。本來趙英不打算參加的，因為這種場合往往有些女生得不到男生的青睞，沒人邀舞，一副受冷落的可憐相，趙英看著不忍，雖然她自己從來就是舞會的熱門人物。但在室友佩姬的堅持下，趙英還是去參加了。
那晚有不少亞裔男生，其中包括幾位維吉尼亞軍校的軍事學員，有一位軍事學員來邀請趙英共舞，他便是白先忠。趙英馬上察覺這位男生與眾不同；通常在聯誼舞會邀她起舞的男生，尤其是亞裔，因為過度緊張，他們的手總是冷冰冰、濕黏黏的，很不舒服。可是白先忠卻有一雙溫暖乾燥的手，而且顯得很自信，給趙英留下深刻印象。那次之後的幾個月裡，先忠給趙英打好幾次電話，她都婉拒了，因為香港的吉姆那時還在跟她往來。次年春天，先忠又來電話，之後先忠跟她透露，如果她再拒絕他一次，他以後就不會再打電話給她了。那時趙英跟吉姆已經疏遠，於是便答應參加了維吉尼亞軍校的舞會，鼎鼎有名的路易．阿姆斯壯（Louis Armstrong）帶了他的樂團在舞會上演奏，一段浪漫姻緣便把這對青年男女綁在了一起。趙英和白先忠開始交往，1958年兩人訂婚，次年結婚，趙英父母大喜，獲得一位系出名門的女婿。
趙英自述，除了欣賞白先忠的相貌堂堂外，還有兩點深深吸引她：其一是兩人都強烈厭惡蔣介石，趙英是因為蔣幽禁了她的大舅張學良，先忠是因為蔣派特務監控父親白崇禧，兩人因此敵愾同仇；其二是先忠的個性作風，先忠是父親最疼愛且引以為傲的兒子，自小父親便把他帶在身邊，父親對他的影響甚大；我們家十兄弟姊妹，分爸爸黨、媽媽黨，先忠是死忠的爸爸黨，白崇禧將軍是他心中崇拜的英雄，於是有形無形地便繼承了父親的一些性格特徵：堅強、冷靜、講原則、守紀律。先忠後來承認選擇讀軍校，就是因為想取悅父親。當然，以父親的政治處境而言，當軍人沒有前途，他才轉向工程，在紐約大學取得機械工程的博士。
趙英交往過的男生為了討好她，極端逢迎甚至阿諛，趙英並不喜歡這一套，反而欣賞白先忠的硬脾氣。有一次為了一樁小事，趙英生先忠的氣，不斷向他嘮嘮叨叨，先忠弄煩了，反過來喝斥趙英一頓，趙英反而服了。其實白先忠與趙守偀是一對天作之合的絕配佳偶，兩人身世相當，背景雷同，兩人皆自幼赴美，在美國受過完整教育，成功融入美國的主流社會。先忠任職福斯特．惠勒（Foster Wheeler）公司旗下的一家子公司，一直升到總裁高位，並在1994年獲美國國家工程院（National Academy of Engineering）院士榮譽，在華裔移民中算是成功範例。趙英的成就也相當了得，她在紐約著名的亞伯特．愛因斯坦醫學院（Albert Einstein College of Medicine）取得遺傳學博士，後執教於紐澤西蒙特克萊爾州立大學（Montclair State University），最終獲得索柯爾（Sokol）講座教授，成為一位著名的遺傳學家。白先忠、趙守偀夫婦的學業、事業旗鼓相當，難得的是兩人嗜好一模一樣，喜歡運動、網球、高爾夫球；喜歡打橋牌，兩夫婦作對去比賽；喜歡旅行，世界各地同進同出，我沒見過這樣喜歡黏在一起的夫妻。當然兩人也有爭執的時候，大概都是趙英讓先忠的多。本來有幾處美國著名的生物實驗室高薪聘請趙英去做研究員，趙英拒絕了，她要留在紐澤西的丈夫身邊，因為先忠的公司就在那裡。先忠知道趙英在事業上為他做出的犧牲，他感激他的太太，更加疼愛她。
▋「程程趙趙」，以京劇撫慰鄉愁
1945年，聯合國成立，總部設在紐約，趙世輝雖然在杜克大學（Duke）念到碩士，但他選的是社會學，在當時的美國找不到工作，然而他憑語言天才，卻考上了聯合國即時口譯員的職位，很不容易。在紐約的這段期間，趙氏夫婦也有過得愜意的時候。趙世輝與張懷瞳都酷愛京戲，趙世輝唱小生，曾拜小生名家程繼先為師，程曾如此惋嘆道：「可惜這孩子在如此人家，若是下海，有望超過我。」可見趙世輝京劇功夫的造詣之深。張懷瞳唱老生，私淑余派，有時兩夫妻同時粉墨登場；夫婦兩人也在紐約創辦「業餘」京劇社，是紐約愛好京劇的華人票友聚會所。雖然趙家此時的家境並不寬裕，可是仍肯花大錢到香港訂製京劇行頭，並且親自設計圖案。1980年，旦角名票趙榮琛訪美，與趙世輝合演《碧玉簪》，趙世輝扮演趙啟賢，當時有「程程趙趙，趙趙程程」之佳話，因為兩人的師父都姓程，趙榮琛曾拜程硯秋為師。趙世輝與趙榮琛兩人相見恨晚，世輝即席賦詩：
六九七三不老翁，紅氍毹上喜相逢，程門弟子饒逸興，攜手欣然逑古風。
「業餘」京劇社是紐約華人票友互相取暖的地方，在一片鑼鼓笙簫聲中，暫且忘卻飄零海外、深深埋在心中的那份鄉愁。
趙家三兄妹，守倫因是長子，深得母親寵愛，趙英跟父親比較親，跟母親的關係複雜，母女之間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結。其中重要的因素之一是母親對待二哥守丹的態度。守丹生下來有一分鐘沒有呼吸，幼童時被擺盪的鞦韆擊中頭部，頭顱可能產生骨折，影響大腦，學習有障礙，母親張懷瞳不能接受老帥千金怎麼會生出這樣的兒子出來。母親經常厲聲喝斥二哥，二哥臉上的恐懼，趙英永遠不能忘記，她為二哥打抱不平，認為她母親精神虐待兒童。趙英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大哥守倫和她都不在家，母親和守丹的關係已經糟到無可救藥的地步，父母親更一起把二兒子趙守丹逐出家門，從公寓趕了出去，趙英對此一直耿耿於懷，無法原諒她父母。趙英設法接濟她二哥，但守丹獨自流浪到紐約水牛城（Buffalo）去，後來幸虧浸信會教會收容了他，守丹受洗成為基督徒，在教會工作，一待三十年。後來認識了珊蒂．辛頓（Sandy Hinton），兩人成婚；珊蒂也有智力上的問題。婚禮上，趙家父母居然來參加了，趙英認為她母親的內心應該感到悔愧的。趙英、先忠和大哥守倫合夥替守丹夫婦買了一幢房子，守倫已是世界知名的婦產科醫生，經濟條件優厚；最後他們又合夥替守丹設立了一筆信託基金，讓他的生活有保障。趙英、先忠、守倫同時也合夥共同資助了他們的父母達三十年之久，兄妹兩人對父母算是盡孝的了。
▋結褵廿五載，父母的愛與孤寂
1953年，趙英念大一的時候，她父母舉行結婚二十五周年慶。趙世輝、張懷瞳兩夫婦的婚姻生活在前二十五年是相親相愛的，從趙世輝為紀念二十五周年寫下的幾首詩可一窺真情：
其一
憑肩笑語倩叮嚀，猶憶西窗細合盟；海樣深情卿愛我，天生麗質我憐卿。
愧無朱履千鍾祿，但有青襟一點誠；二十五年渾不覺，歡然連理更崢嶸。
從這首詩看來，趙世輝娶到「天生麗質」的老帥千金顯然是滿意的。
其二為求金諾幾遷延，百轉千迴秦晉聯；樂譜霓裳迎風輦，屏開孔雀下雲軿，
初吟卻扇羞還喜，乍近柔鄉愛更憐；南極仙翁善頌禱，滿堂瓜瓞總綿綿。
當年在東北，趙爾巽的獨子與張老帥的千金結秦晉之好是頭一等大事，趙世輝不免念念難忘，緬懷過去的盛況。
其三負笈重洋三萬里，慈萱永別恨難忘；寧屈小吏非求達，縱遇青雲豈足狂？
國際風塵多擾攘，人情寒燠儘淒涼；向平未了終身願，一匱功虧百事傷。
以趙世輝的身世與才能，在聯合國當口譯員「小吏」，的確很受委屈，大概他心中也有懷才不遇的怨懟，但他所處的是亂世，二十世紀的中國戰亂、革命未嘗稍歇，這位王孫公子也只好「苟且性命於亂世」，長年作客異域了。
可是趙世輝與張懷瞳兩夫婦過了二十五周年結婚慶典後，婚姻突然破裂了，此後幾十年，夫妻時起勃谿，經常爭吵。趙英與她哥哥守倫始終沒有弄明白，他們父母的感情到底因何變壞的。趙英揣測，原因之一是為了家庭財務；父母皆出自富貴人家，卻不善理財，出手又大方，經常處境窘迫，夫妻間易起爭執。原因之二是張懷瞳強迫趙世輝辭去聯合國工作，趙心中大概憤懣不平，但頂不住妻子經常吵鬧，也就勉強順從了。本來兩人創辦的紐約「業餘」京劇社是他們精神寄託的地方，後來因為人事糾紛，「業餘」關門，兩人離開紐約，搬到紐澤西的一座小鎮隱居起來，過著孤寂的生活。最後趙英結論，其實母親張懷瞳到了中晚年後精神上漸漸異常，出現非理性的言行。1980年，彼時先忠、趙英夫婦已經生下兩個兒子法雄（Ben）、法乾（Michael），守倫也有兩個女兒，趙英、先忠決定拍一張趙家全家福的照片，包括守丹夫婦。他們雇用了一位專業的攝影師，但從攝影棚回到家中，母親張懷瞳突然激動地對趙英說：「攝影師從我皮包偷了五十元！妳得幫我要回來！」趙英聽了大吃一驚，這便是母親多年偏執妄想行為的開端，愈到晚年，這種症狀愈明顯、愈嚴重，甚至懷疑傭人、自己的孫子偷了她的東西。她已患上了阿茲海默症了。趙世輝夫婦相守七十年，趙世輝棄世後，張懷瞳更加孤獨，她收養了十二隻流浪貓作伴。
▋苦甜交織的美國夢
先忠與趙英夫婦在美國的學業、事業一帆風順，完全成功地融入美國的主流社會，交到許多美國朋友。但是美國白人隱藏著的種族歧視，趙英還是有感的，她如此吐露心聲：
在當時，我們的「美國夢」似乎是由身上的膚色來決定的。我們發誓，無論我們做什麼，都要做到最好，好讓那些原本可能因為我們的種族膚色而看輕我們的人，回過頭來懇求我們與他們合作。
先忠與趙英在紐澤西居住了很長的一段日子，先忠在福斯特．惠勒工作了四十二年才退休。他們在紐澤西交到一批華人朋友，這些華人都已功成事就，屬高薪階層，因為年齡相仿，大多虎年出生，他們自稱「老虎團」，有四對夫婦經常在一起打網球、打橋牌、一起旅行出遊。先忠、趙英兩人在紐澤西的生活本來很順遂，生了兩個兒子，從南美洲請了一位女傭迪娜（Dina）來幫忙照顧孩子，因為趙英要教書工作。迪娜在他們家幫傭四十二年，已經成為他們家庭的一員，法雄及法乾也把迪娜當作義母看待。法雄、法乾在大學都念到碩士，法雄主修金融，法乾學經銷。先忠一家，其樂融融。可是，先忠在五十歲那一年（1986），心臟病發、心血管堵塞，這是我們家族的遺傳病，動了繞道的大手術。日後，先忠的血管毛病層出不窮，後來又開過幾次刀，2000年還裝過支架，幸虧先忠的身體底子本就強壯，意志力又堅強，所以心臟動過手術後，照樣運動、旅行。1985年，福斯特．惠勒公司派遣先忠赴北京參加高層工程會議，趙英隨行，這是兩人離開中國三十多年後，重返祖國，興奮之情難以形容。開完會後，他們轉到台北，終於見到趙英的大舅張學良和舅母趙一荻、趙四小姐。
白先勇／美國夢、中國心：老帥千金與遺傳學家（下）
▋舅舅張學良的愛情故事
1964年，趙世輝夫婦曾到台北見到張學良，趙氏夫妻剛剛下榻旅館，張學良來電話，催促兩人急赴北投張公館，原來張學良居住在美國的元配于鳳至已答應離婚，張學良便可以和陪伴他一齊度過二十六年幽禁生活的趙一荻正式結婚了。少帥與趙四小姐這一段姻緣是二十世紀最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之一。
1985年，守倫兩夫妻亦從美國趕來台北會合，與趙英、先忠一同去參見大舅張學良。少帥大舅在北投復興崗公館接見外甥夫婦、外甥女夫婦，這是被囚禁多年中難得的一件大喜事，少帥的歡欣之情可以想見。自六○年代起，張學良的監控情形已逐漸放鬆，可以外出、上館子、買東西，不過仍有特務跟蹤就是了。張公館連衛兵、廚師、傭人一共有七人伺候，少帥的生活還算優渥的了。
在趙英的印象中，她崇拜的少帥大舅健談、幽默，雖被幽禁多年，仍然神采奕奕，高談闊論。少帥喜歡回憶他過去的軍旅生涯，尤其是他年輕時的風流韻事──在義大利與法西斯頭子墨索里尼的女兒埃達（Edda）發生過一段情史。少帥正講得興高采烈，趙四坐在一旁冷冷地插嘴道：「他講這個故事，我聽過五十回了！」趙英發覺她與大舅是同好，兩人都喜愛盆栽，少帥在他復興崗公館的花園裡培養著數百盆蘭花，這間公館是張學良自己出資建造的。趙英對盆栽藝術可是認真的，她曾赴東京跟隨盆栽名師吉村有司學習過日式盆栽，她在紐澤西住家的後院花架上也布滿了自己親手種植的盆景。大舅贈送趙英一只精緻的彩瓷花盆，還有一塊刻了自己名字的壽山石，趙英最後把這兩樣有紀念性的禮物捐贈給博物館了。隔日，大舅帶領外甥女去外雙溪張大千的故居摩耶精舍；少帥與大千居士是至交，收有多幅張大千的畫作。大舅要趙英去參觀摩耶精舍，因為精舍的花園有一批美不勝收的盆景，趙英看得讚不絕口，舅甥兩人樂在其中。
臨離開台北前，先忠、趙英在來來飯店宴請少帥和趙四，白家兄弟也參加了，先道夫婦、先敬夫婦，還有先剛，兩家親戚共十一人。先敬是我們家的老么，最是調皮搞怪，深得父親寵愛，是一個爸爸黨。席間先敬與少帥聊得十分投機，原來兩人嗜好釣魚，又愛養蘭。先敬突然說道：「西安事變，要是您那一槍打在蔣介石的頭上，我們今天都不會在台灣釣魚了！」此言一出，語驚四座。西安事變的功過得失，單看你從哪個角度來講，中共當然把張學良奉為愛國英雄。張學良晚年自述：「我們張家父子若不是為了愛國，會有這種下場！」少帥最後如此結論：「兩字聽人呼不肖，半生誤我是聰明。」1990年，李登輝釋放張學良，六月一日，少帥九十大壽，在台北圓山飯店舉行慶祝，冠蓋雲集，盛況空前。1991年，少帥、趙四赴美，在紐約的親友又為他們辦了一場盛宴。1993年，少帥、趙四定居夏威夷。2000年，趙一荻、趙四小姐往生，次年，張學良、張少帥辭世，享齡百歲。
▋登泰山頂峰，父親魂歸故土
趙英在蒙特克萊爾州立大學教了三十多年退休。退休後，她的生活步調並沒有停下來，她的興趣是多方面的。她熱衷攝影，四次到非洲，在肯亞的野生動物園裡拍攝了大批大象的照片，還因此舉行了一場攝影展。她也嘗試寫作，她以遺傳學的角度寫了一本科幻小說《抉擇》（Choices），是寫耶穌死去，遺留下血滴，被後人發現，用科學技術克隆（Cloning）複製多個耶穌基督，引起宗教紛爭；這部小說的設想甚奇。趙英用「A. C. White」的筆名發表，A喻「Anna」，C是趙姓，「White」暗指夫姓白氏。此書由多倫斯（Dorrance）出版社印行，新書發布會上，趙英為讀者簽名，心中頗為得意。
趙英退休後，比較辛苦的日子就是在照顧年邁多病的父母。1998年，父親逝世，臨終前，趙世輝囑咐趙英在他身後必須將他一半的骨灰帶返中國，從山東的泰山撒下去，趙世輝終其一生對祖國還是戀戀不忘。母親比較麻煩，她已經完全失去理性，最後只好進入一家叫「日出」（Sunrise）的安養院；老帥千金的晚年過得很不如意，活到九十二歲，2002年過世。
2005年，此時先忠、趙英已經有孫子、孫女：法雄一兒一女，克誠、克嫻；法乾剛結婚。先忠、趙英決定率領兒孫媳婦全家，到中國做一次「尋根之旅」，引領兒孫認識先祖的來源；這次回中國，趙英還有一項重要的使命──把父親的骨灰帶回祖國。先忠、趙英因此比其他旅行隊伍提前幾天出發。到達中國，他們先抵達山東濟南；趙世輝出生在青島，所以他對山東總有一份故土的眷戀之情。在濟南過夜後，第二天清晨，兩人乘車開往泰山，他們捧著父親的骨灰罈搭纜車上山，直攀山巔。泰山海拔五千英尺，有「天下第一山」之稱，風光秀麗雄偉，歷來是中國的聖山，古代帝王登泰山祭天，詩人墨客在崖壁上勒石題字，杜甫就寫過歌頌泰山的詩句：「一覽眾山小。」趙英、先忠兩人流著淚把父親的骨灰從山頂上灑向山谷，趙世輝在海外漂泊了大半輩子，魂兮歸來，遺骨終於返回故鄉。
▋尋訪舊日最美好的時光
「尋根之旅」的第一重鎮當然是東北瀋陽──趙英母親的故鄉，姥爺老帥張作霖的發祥地。老帥府已變為對外開放的博物館。老帥府是一座大院，老帥的六房夫人各據一間廂房，主屋規模雄偉，裝潢陳設典雅。少帥張學良掌權後，又在院中另起了一幢三層樓的現代建築，富麗堂皇，有宮殿氣派，這就是瀋陽著名的觀光景點──張學良少帥府。趙英一面參觀老帥府，一面想著她母親，老帥的三千金張懷瞳，這時她才完全了解為什麼母親總是念念不忘她在老帥府當小姐的奢華生涯，難怪她對美國的現狀總是有百般不滿，因為過去與現在的落差實在是天淵之別，大概母親一直把自己視為流落的王孫。趙英當然希望她的兒子、媳婦、孫子、孫女對她祖先的輝煌家世有所認知，讓這一群在美國長大，但身上流著中國血液的晚輩們對中國傳統文化有初步的認同。趙英是遺傳學學者，她知道種族基因對人格成長占有多重要的成分。
「尋根之旅」除了先忠、趙英一家外，還有幾位朋友，大家一夥還遊玩到西安，親炙了中國文化及兵馬俑等；也到杭州，欣賞西湖美景。2005年，上海已開始翻騰起來了，到處高樓矗起，走向國際化。先忠、趙英帶領兒孫去探訪上海舊居，多倫路上一幢三層樓歐式洋房，四九年後被中共政府徵用，改為海軍醫院門診部。先忠對這所故居存著美好的回憶：抗戰勝利後，因為上海學校好，白家兄弟姊妹都在上海讀書，連親戚堂兄、表兄都住進多倫路的房子，吃飯要擺兩桌，有時還在客廳裡開舞會，聖約翰中學、中西女中的少爺、小姐們都到白家來跳舞。先忠在旅行日記如此回憶：「這是最美好的時光。」他們下一個重要的城市便是先忠的故鄉桂林。他們住在西湖莊榕湖飯店，這家飯店坐落在白家西湖莊舊居的土地上，是六○年代建成的一家賓館，本來是用來接待高層幹部的，後來對外開放。先忠到了桂林，到處找米粉吃，吃得不亦樂乎，那是填不飽的鄉愁。桂林山水嶔崎秀麗，有「桂林山水甲天下」之說。旅行團一同坐船遊漓江，駛往陽朔，一路上奇峰連綿不斷，目不暇給，趙英因此拍攝多幅桂林美景；後來她開攝影展時，展出數幅桂林風景。先忠、趙英一家此次的「尋根之旅」，可謂滿載而歸。
▋若沒有愛，生命就沒有意義
到了本書的最後，趙英記錄：「2016年7月23日，上午九時五十六分，一場與之搏鬥、糾纏了三十年之久的疾病，終於奪去了這人世間最勇敢、最堅強，也可能是最正直的人的生命。」白先忠逝世，享齡八十歲。先忠和趙英結縭五十七年，這對恩愛夫妻、神仙眷侶，在情感上、在事業上互相扶持，共同度過人間世最幸福、最美滿的一生。他們是成功的生命，是在美國華裔移民的楷模。
最後，遺傳學家趙守偀這樣總結自己的一生：
到最後，我還是不能明白生命究竟有什麼意義；但是我相信，要是沒有愛，生命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一直以來，我擁有丈夫、家人和許多朋友的愛。我相信，我的父母和兩位哥哥也都深愛著我。我夫復何求？如果今天就是生命的最後一日，我無悔無憾。如果我還希冀貪圖得到更多，那就是恬不知恥、不可饒恕的貪婪。在我認識的人裡面，沒有人比我更有福氣、更幸運的了。
遺傳學家趙守偀的確有過美滿幸福的一生，她這部回憶錄可作佐證；這部回憶錄是用英文寫的，由資深翻譯家廖彥博執筆譯出，譯文流暢生動，甚為傳神。
●本文為聯經出版《趙守偀回憶錄》代序。
